刚子用大拇指与食指夹着这根1.2mg已经快烧到烟屁股的好彩,吞云吐雾着,指甲上还残存着没洗掉的蓝色颜料,挽起的袖口没有褶皱。我打量着我面前的这个高个子男孩儿,他留着大长头发,有着自己的乐队。戴着生命里某个人给他的遗物项链,吊坠是一只嘴里咬着珍珠的狮子。
大一的时候,刚子在脖子上纹了“Never”,没人知道他从不干几把啥,我没问过,我也不感兴趣。
长这么大我都不觉得刚子帅,可是总有男男女女对他爱的死去活来。
初中的时候,我被他羞辱,把他打趴在操场上,掐着脖子问他:“你服不服?”“服了,董哥,服了,我是真服了,别人扇脸,踹肚子,就你专攻下巴颏,亲娘”我没忍住,松开了拳头,我俩笑出了声。
而此时此刻,我喝了五罐朝日,两瓶真露,几近以头抢地。作为这座城市的外来人口,昨天,我刚解除十四日居家隔离。今天夜里,我就出现在他家客厅,请他指点迷津,或者说慰藉彼此。我醉的就快分不清盘里的是肥牛还是肥羊了。
在此之前,我已经蘸着麻酱跟他讲了许多。我的终极问题是她到底爱不爱我,还有我真的有那么爱她吗。在这个问题的子集里我还有很多问号,我不明白异地恋需要分寸感吗?一定要尽可能多的庆祝仪式感十足的节日吗?我这辈子只能给男孩儿点赞了吗?香菜真的很恶心吗?为什么我觉得她妈妈比她还漂亮?她给我讲的道理我为啥如数家珍?等等。
我女朋友叫小艾,追她的时候我像夸父。
到此为止,刚子好像说出了文章开头的那句话。至于他为什么说,为什么一反常态,为什么严肃起来,为什么给我的碗里夹了块儿肥羊还是肥牛,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但我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气氛有些变化了,我整个人快陷进沙发里了。
刚子喜欢听Johnycash,每次吃饭喝酒垫底儿的歌里一定有Highwayman,这倒是"NEVER change"今晚倒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宣泄与释放,烟雾弥漫起来,烟屁股插满了我在上上上个生日送给他的水泥烟灰缸,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年我刚上大学,他帮我买单了我前女友的三次鸿门宴,虽然我最后还是败走汴京,但是伴随着他花了钱,摇了人,买了醉,点头哈腰把我扛回酒店的三个夜晚,二零一六年过去了,那个冬天我很感谢他。
时至今日,我早已酒醒了。事实上,我开启新一轮戒酒都整整一周了,我前所未有的清醒着。我那时怀疑的爱情也还躺在我身边,自得其乐着,我尽力找回那个时候对他言语的记忆。
刚子应该说过这些话:
“可乐挺好喝的吧,也分有糖无糖,你像我就喜欢喝有糖的,它最自然,它的味道和那些扑腾扑腾窜出来的气儿完美贴合,贼爽,你喜欢喝的那个无糖可乐,什么健怡,零度,里面有那个阿斯巴甜,它味道有点奇怪,不那么纯粹,可是它的甜可以在嘴巴里留很久很久,这个味道会侵蚀你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它就像被遗忘在了唇齿之间,却还不断地呼唤着你,让你忘不了,最搞笑的你知道是什么吗,这玩意儿都这么甜了,它还零卡路里,这不是妖魔鬼怪嘛”
我在记忆里也许对他的话有所加工,但是道理是他的道理,大部分言辞也是他精神世界的纯粹表达,就像我总记着初中的那个下午,他说了好几句他服了,而刚子只记得他质问我,他妈的怎么只打他下巴颏。
他特别能憋尿,是个酒桌上的战士。在蒙古的时候,我们醉了一夜,我也没见他出过蒙古包。那晚就他清醒着,我们任何一个出去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给予滋润的汉子,都倒在了外面,扎进了草原的怀抱。那晚的春风很急,急着让我们上马,是他撑住了城市孩子们的最后颜面。
“我得去撒个尿了”
刚子晃晃悠悠地走向厕所,一如既往地没关门,伴随着哗啦啦的声音,他自言自语着“是,我是有过挺多个女朋友的,你们总骂我牲口,畜生,可是我真的喜欢,我没同时八线作战吧,我顶多是八次长征,也可能是短途游击,但我没法骗自己,我是真的喜欢,我的喜欢确实比较容易成功,可这也是原罪吗,我玩音乐我从小学的,长得帅靠爹妈和后天锻炼,我不喜欢叨逼叨,能倾听也算特长吧,我没偷没抢,干,恋爱这事儿它多美好啊”马桶冲水,洗手池冲水,在我的视线里他背对着我擦擦手,我点点头。
我突然想起前几天小艾和我最后一次交流,我们由微信语音通话开始,因为要分享我面前的这碗没有瘦肉的皮蛋瘦肉粥,而转成打电话,我拍下照片发给她,她哈哈大笑,后来我们又转成视频聊天,在看到彼此的笑容后,聊了不久,迅速产生矛盾,质疑,生气,切换回语音通话,最后,以我的一句“你什么时候能给我点最基本的信任?真的”结束聊天,微信的对话框也停留在她发的“你该长大了,真的。”
那天晚上,我就像在厕所里,我回不到小艾呆着的客厅,不是我不能回去,而是我不想回去。疫情期间,一千公里的距离隔断了理解与信任,放大了语气与猜忌,尤其是这段以感性著称的情感关系。实际上,每当你人在客厅的时候,很少会闻到你家卫生间的味道,你甚至都不会想去卫生间看一看,这是问题的关键。
“其实我前几天分手了,昨天刚开车把她的大号史迪仔还给她。”刚子回到客厅盘腿坐在地上,拧开了最后一罐朝日,他回避着我的眼神,一次次调整烟盒和火机的摆放位置。
“我本来没想告诉你,毕竟你也没见过她,哈哈,手机里我俩的合影还没你的表情包多”他狡黠地笑笑。
“你应该跟我说的。”我突然有些惭愧,眼瞅着锅快烧干了,菠菜叶蔫蔫地靠在锅壁上,被榨干了水分,我突然好渴又手足无措,有些奇怪。
“没什么,分的很干脆,她也同意。那天傍晚我陪她去便利蜂买关东煮,出门我看到一只流浪猫,我分了一串给那只橘猫,她瞅我一眼说‘其实你这样算定点喂食,对流浪猫不是件好事儿,绝育它们才是正确做法哎’就那一瞬间,我就觉得我不喜欢她了,真的,特简单”
“我觉得她说的挺对的其实”我往沸腾的锅里添了碗水,犹豫着说出口。
“恩,我也觉得她说得对”刚子点点头。“但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了,喜欢这件事儿不能不纯粹,它是直觉,一定是。”
我突然想起有一回和小艾一起做饭,番茄炒蛋,四个鸡蛋的蛋液打散在碗里,我要加水,小艾要加料酒,我们僵持不下,彼此争论,都妄图用经验和理由说服对方。这事儿最后没有糊弄过去,我们索性就放弃了美好的协作料理,本质上都是让蛋变嫩,我没试过用料酒,她没试过用水,那是个赌气的夜晚。有趣的是,最终在被外卖填满肚子后,我们各自用自己的方法做了一共两盘番茄炒蛋,最后的结果有点奇怪,我们没尝出谁做的更好吃。小艾饱餐一顿,狠狠咬了我胳膊一口,可是那个争吵的坎儿被迈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这事儿不是滚床单就可以冲淡的简单小事,或者说,长远看是小事儿,然而驻足现在却马虎不得,有点儿千里之堤的意思。
一个人的生活是可以糊弄过去的,而两个人的生活往往得较真儿才有好结果。
如果是我和小艾的话,也许会把那只橘猫领回家吧,这拯救不了这个世界,却能多一个机会让我们给彼此一个拥抱。拥抱是最简单的,它氤氲着人类拥有的所有复杂情感。
那晚过十二点的时候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我有点儿醒酒了,逐渐清醒起来。虽然没料到漫漫长夜还有第二轮,第二轮还有很多tequila,在第二轮里我会继续栽倒,栽倒在没有女孩儿的男人堆里,像太阳照常升起。
“新的一天了哎”
刚子瞅瞅他家的宜家小破表,站起来,抻了抻腰,仪式性地伸出他的左手,他是个惯用手还保持着左手的罕见左撇子,“握握手兄弟,祝我分手快乐,也祝她快乐!终于可以不用和我一起吃外卖了!哈哈哈”刚子不严肃了,我握握手,情绪有点儿被他带动起来。
刚子家的落地灯很好看,是北欧风格的,立柱东拐西拐地形成好几个直角,光线柔和地从灯罩上下跑出来,刚子很喜欢蜡染的老布,光线打在被钉在墙上的布上,蓝底白字,印着“登高望远”四个大字。
我突然察觉到一些刚子的细致,想起小时候我第一次去刚子家玩的时候,刚子非得让我在楼下等会儿,他跑到小区超市给我买了双拖鞋,他说他家平时不来人,就三双拖鞋,他不能让我在他家光着脚。刚子的仪式感有时候让人摸不着头脑,但那双拖鞋的样子我至今都能记着,是阿迪道斯的拼写,这可能是刚子这辈子唯一买过的假货。
“你要不给艾姐打个电话吧,整点儿花活儿,嘴上抹点儿蜜”
我把桌子上的酒瓶罐子噼里啪啦地扔进他家垃圾桶,我瞪刚子一眼。
“我没开玩笑,你别五迷三道的,男人得服软”
刚子又说,我没搭理他,再一次瘫倒在他家沙发上,我睡意上来了,显然我在刚子家并没有得到我想要或不想要的答案,但起码倾吐的口子被打开了,“说过”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刚闭上眼睛,刚子就把我外套扔过来,正好打在我脸上。
“走啊,我是没法给你说明白了,但给你喝明白应该不在话下,你不打电话咱就继续喝。”
刚子说完话就开始摇人儿,摇完人儿就开始穿鞋,不一会儿连发胶都抹好了,我都看愣了。
“我真不去了”
我只想睡觉,在新的白天里寻找解救。
“我和他们都说的是你摇大家喝酒,你难过极了,跟我没关系,快他妈起来吧”
长大以后,刚子总有弄我的办法,我只好应声起身。
“这么晚了,你要骑你的川崎去吗”
我瞅瞅刚子,他咳嗽两声,把帽子扔给我。
“醒醒,正经人谁酒驾啊,我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他很快就叫好了车,我也关了锅底电源,拎起垃圾袋往门外走。刚子又一次背对着我开了口,他的身影被门框框柱。
“不过说真的,我对这事儿没啥发言权,我觉得爱的度量单位里肯定有时间,你们的爱很柔软又很厚重,我所经历的应该都还是喜欢,我有自知之明,我这个人不爱掺和事儿,更不能掺和珍贵的事儿,这是我的观念,艾姐挺值得被爱的,你也是,说白了你现在所经历着的和我失去的不是一个东西,你说对吗,算逑,没啥对不对的,你当我自说自话”
刚子的话击中了我,我想起我追小艾的时候,小艾跟我说“真的假的啊”“不行”“你让我再想想”几次三番。
直到有一天,小艾发短信给我,“是这样的,你说你爱我,我的构成就这几项观念,你爱这些观念吗?”我收到短信的那天喝了酒,醒酒后我思考了一天一夜,我回复“能说说这些观念吗,我思考思考”小艾秒回“这话福楼拜说的,嘻嘻,今晚在哪儿遛弯儿?”有些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它停不下来的。
进了电梯,声音嗡嗡的,我终于回想了起来,刚子的那句话是在下楼的电梯里说的,他在电梯里就开始点火了。
“抱歉啊,兄弟,对于爱情我远比你想的更无能为力”
刚子点着了烟,我顺了一根他的好彩.
出了电梯,我拨通了小艾的电话。
“睡了吗”
“刚刚准备睡觉”
“我现在和刚子出去喝点儿酒,向你报备一下呗”
“行,少喝点儿,尽量别断片儿,我今晚不静音了”
“好的,那晚安”
刚子拽着我哈哈大笑,吆喝起来。
“大爷,你扫扫这个男的,我怀疑他体温过高”
真好,我又醒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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