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

大桥连通三县的两个集镇。北头的集镇是著名的旅游5A景点，分属两市两县。

01

国庆节后这天清晨，雾气迷蒙，天地一色。风拍打着桥上一排帐篷，牵拉绳一阵阵似乎要断，颤个不停。

桥略有些拱，最高处物理封闭，开了两个门，行人和电动车可以进出，机动车不能通行。桥面被褐黄色塑料水马围挡隔成两条道，一出，一进。

“请提前打开“二维码”，自觉扫码，接受工作人员查验。”挂在彩钢瓦墙上喇叭大声重复着。进口道上，队伍排了很长。电动车、自行车，还有行人，偶有摩托车。两轮、三轮电动车上有一人，有两人；有老人和接送孩子的中青年妇女，还有两地两头去工厂上班的，去工地做工的，行色匆匆。推着自行车的老人，则慢悠悠。

十几个“大白”在进口递进式查验来人。在桥与公路接口处，一个黑脸大汉，魁梧高大，当中巍然站立。

“大爷，您昨天没做核酸，这里不能通行。”大白跟一个电动三轮车上的老人说。“我早上刚刚过去的，我就住在镇上。”那也不行，你掉头回去，到对面把核酸做了，等结果出来才能过去。”“我就住这边，那边我晓得去哪里做？”大白把这个老人引导到黑脸大汉面前。“你回去，天天叫你做核酸，干嘛不做。”黑脸大汉很严肃，“那你怎么不做核酸，这样跑来跑去，也不安全。”“搞忘记了，今天一定去做。”“不行，不行，掉头回去！”大汉斩钉截铁。“回去我去哪？我家在这边，我老头那边也没熟人。”“你去登记一下。”有个没穿防护服带着帽子的中年人过来，跟老人说。“让他登记一下，推送给他所在村，让他走吧。”中年人和黑脸大汉说。

这时候，又一个年轻人被引导过来，重复着老人的话。“你不行，你必须回去。”中年人看年轻人跟着老人后面去登记，他制止。“他能登记， 我为什么不能？”年轻人叫道。“你不问问自己，干嘛不做核酸？”中年人反问。“这个老年人也没做核酸啊？”“他多大年龄？你多大？怎么跟老人比，有意思吗？”年轻人骑着电动车，趁人不注意，冲向路口，黑脸大汉用手来抓，年轻人一闪而过。

一辆辆两轮、三轮车被劝导掉头。

风一直吹，直灌人颈项。八点钟以后，往来的人明显少了很多。始终忙碌的“大白”们，在人少时去工作间喝水、休息。

时间来到十点多，一辆商务出租车在路边停下。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人穿着工地上蓝色制服，女人则是夹克衫和黄色灯笼裤。接着放下大包小包，电扇、锅灶，还有一台小电冰箱。两个人肩扛手提，一趟趟往桥对面搬物品。“重的我拿，你看你！”女人抱着电冰箱一步一步往前挪，那男人远远冲着女人大声叫。来回好多次，搬完了东西。

十一点一过，电动车又多了起来。“我去接小孩，马上要放学了。”有个女人骑车快速通过，电话余音袅袅。

云层薄了，天空亮了许多。

02

日落西山，晚霞醉了云彩，大河像一条橘黄色的带子向西方漂浮摇动。

铁皮瓦围挡将桥隔开，封闭成两个世界。开了两个小门，一进一出，有人守着。

进口通道占了三分之二桥面，进来的所有人都要接受查验。

暮色四合，下班人行色匆匆、归心似箭。查验值班人员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班倒”，没有人注意到深秋如画的美景。

通宵，围挡这边亮如白昼，值守的始终如雕塑。围挡那边，夜深了，偶有人进出。

03

深秋的夜晚，饺子状的月亮贴在西天上，夜色朦胧。

远处喧嚣的工地安静了，小镇路灯昏黄微弱，大地陷入混沌、模糊。

大桥上亮如白昼，灯光在河面上晃悠着。四个“大白”在水马排成的通道上值守，偶尔一两个人过。没人的时候，他们凑在一起闲聊。

一辆二轮电动车悄无声息的驶入。

“扫码。”一个高个子“大白”伸出手。骑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粘有泥土的灰色工作服，皮肤黝黑、粗糙。

“唉，别走啊，扫过给我看，不然要你扫干嘛？”那人扫码后骑车要走，被“大白”拦下。

“你的显示在‘下片’来，要集中gl。”“大白”对那人说。“我天天从这里走，我家就在中街上，我能去哪？”那人有点恼火。

“今天下片有情况，县里通知了，来的都要集中gl。”“大白”语气平缓。

“什么情况？我一天在紫金苑工地上，有情况的地方离我们那里远着呢？”那人说。

“不过去，原路返回也行。”“我家就在街上，就我一个人，要去哪里gl？”

“不gl，你只能返回。”

“我天天过，你们又不提前通知，说不给过就不给过，哪有这个道理！”那人几乎愤怒了。

“这是突发的，上面说‘以变应变，以快制快’，我们做不了主。”“大白”堵住那人。

那人作势欲闯，几个“大白”过来团团围住。

吵吵了好久，一个矮个“大白”打了几个电话，把情况向“上面”详细做了汇报。“他说，居家‘gl’，可行？”“不行，不符合条件，必须集中。”电话那头答复。电话开了免提，通话声在夜空里传得很远。

“这天好冷，你们变通一下，下片离这里五十多里，骑车一个多小时，我家里就一个人，我保证明天天一亮就走。”

这个要求也被电话那头否决了。

“我打电话给村里。”那人拨了一个电话，答复都是一样。

吵闹声惊起了河里的水鸟，“扑棱棱”飞向远处。

夜更深了，两个“大白”陪那人离开大桥，向黑沉沉的小镇走去。走了一公里，上了六楼。家里果然没人，那人进屋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起来了。“我走不动了，你们要怎么搞？”

“你不能带我们为难，我们做不了这个主，要不再打个电话请示一下？你听着。”

“你跟他说，必须集中，要不返回。”免提里斩钉截铁。

“大哥啊，你就可怜可怜我们，我们没日没夜守在桥上，都是为大家好，克服一下，集中吃住不要钱，四天就行。”“我每天七八百块，集中你给钱给我？”“你看你一天挣得比我们一个星期，你跟我们较这个劲干嘛？”“你们就是死脑筋，真想打你们。”那人气愤的站起来，收拾东西，一床被子，几件衣服，用一个大包装起来。

三个人下楼，那人背着大包。

“你们是不是把我赶出大桥，就没你们事了？是不是？”那人恶狠狠盯着矮个子“大白”。“不是，这个返回是你自愿的，我们要求的是你要集中，主要是你不愿意，只好随你的意思。另外，到桥那边，有困难打‘110’，寻求救助。”“那我现在打‘110’可行？”“行啊，但是一个结果，在这边就是要集中。”

那人一瘸一拐的走了好久，到了大桥，将大包绑在电动车上，慢慢的通过桥正中围挡上的一个小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桥被围挡一分为二。那边，夜已深沉，镇街离桥一里路，灯光恍恍惚惚。围挡这边亮如白昼。

艾青：“人类伫立在水边，于是产生了桥。”

04

正午后，卡上人流明显减少。一班大白在活动板房里吃饭，有辆车从窗外缓缓驶过。

一名城管队员立即冲出去，矮个子“大白”也跟着来到屋子外，城管堵在车前，那辆车外饰花花碌碌的，右侧有明显划痕，是在路右边台阶上硬挤划擦的。

后面“大白”赶过来，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跟你讲就是不听。”

“你们在这不让我走，可有文件？”车窗开了，是个年轻人，锅盖顶头发，戴着口罩。

“你好，我们这个卡口机动车过不了，你是怎么过来的？”矮个子“大白”戴着N95口罩，问年轻人。

“你不管我怎么过来的，你们在这里设卡，可有文件？”年轻人说。

“文件没有，县里及时研判，每天政策都有调整，今天仍然要控制高风险地区和疫情发生地来人，外市来人要落地核酸，我们这里做不了核酸，所以要到合铜路道口通过。”矮个子“大白”给年轻人解释，“你的健康码怎么样？”

年轻人打开手机，行程码有邻市行程，48小时核酸阴性。

“你这必须落地核酸。”

“我有核酸阴性证明。”那人说。

“这样，我们派车引导你去合铜路道口采集核酸，怎么样？”矮个子“大白”说。

“你们没有文件，我不能配合你们。”年轻人很气愤，一边拨着电话。话筒里传出来“12345”话务员声音。

几个人站在桥中央，细雨斜风。有人给矮个子“大白”送了一把伞。

“请你配合我们工作，行吗？”

那人继续打电话，“喂，110吗，我在路上开车，一帮人拦住不让走……”

几个“大白”站在路中，年轻人拿着手机转着圈拍照，对着其中矮个子“大白”停留了好一会。

大概半小时，一辆警车缓缓停下。矮个子“大白”主动和警察报告了事情经过。

“你姓潘吧，是你报的警？这就是你不对了，也不是不让你走，落地核酸是防疫需要，都是为了大家好，派车引导你过去，也没多远，这点小事也不支持，你看这些同志多辛苦，风里雨里，日夜坚守，一点小麻烦而已，要不我引导你过去。”

“算了，不麻烦你们了，我跟他们走。”年轻人说。

05

一周多后，桥拱面最高地方，铁皮瓦围挡另一面，邻县镇也设了卡。两边都有穿着“大白”的“大小个子”们，戴着头罩、面罩、口罩，查验过往人们的“二码”、核酸阴性证明，劝导少流动，不进出。

“大个子，夜里帮我代个班，行吗？”“大个子”性格、人缘都好，他正值白班，早上七点到下午三点，要带的夜班是二十三点到早上七点。

正午的深秋阳光，依然精神抖擞，光芒四射。晒在白色防护服上，一会儿内衣发热，接着脊背毛孔张开，冒出汗来。风呼呼的刮着，“大个子”乘没人时候，解开胸口拉链，享受着钻入颈项里的凉意。

午夜，月落西山。

大桥上亮如白昼，“大个子”和另外三个人坐在小门边，都昏昏欲睡。风呼呼的刮，夜凉如水。“大个子”忍不住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凌晨两点，另外的“大白”换下“大个子”，大个子就在自己的车上休息，等候五点以后人流高峰。

“好冷”，“大个子”蜷缩在车子靠背上，一个激灵醒了，透骨的冷。他非常想念温暖的被窝，用手臂抱着腿，蜷缩得像一只蜗牛。沉重的眼皮终是抬不起来，又昏昏睡去。

车窗外，夜色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