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只鱼,金鱼,大大的眼睛,红白相间的整齐鳞片,吃小颗粒鱼食。我一点儿都不名贵,是最普通的那种观赏鱼,但是我并不感到自卑,因为我至今没见过名贵的鱼长什么样。
偌大的鱼缸里只有我和一座假山,一座棕红色的、丑陋而高大的假山。每天每天,我都在不断上升的气泡里游来游去,有时候会绕着假山转圈,对它说话,可它从来不理我,这个大呆子。
和我有一层玻璃之隔的,是主人的家。
他叫阿左,一个二手作家,每天晚上都会在电脑前码字,一直到天亮才睡觉。我能听到他敲击键盘的声音,噼里啪啦的,一边敲,一边大口大口地喝咖啡。他似乎是很爱喝咖啡,又或许是困意逼迫他这样做,反正这一夜的时间里,他起码要喝掉四包速溶咖啡。
而我几乎是不睡觉的,即使睡,也是极短暂的时间。金鱼没有眼皮,所以睡觉的时候也是睁着眼睛,像个傻瓜一样,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里。
科学研究表明,金鱼的记忆只有几秒钟,它们几乎记不住任何事情,几秒钟之后,就是新生。
而我却不一样,我有着和人一样的记忆力,这实在是让我无法解释。我甚至怀疑这上帝对我的惩罚,因为在这样无聊而又无比漫长的生活中,存在记忆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啊!
好在阿左在鱼缸的对面装了一台电视机。他似乎很懂我,怕我无聊,所以即使他不看,也会经常开着。
他是一个自控力很强的人,写作或是睡觉的时候,电视里的声音对他根本构不成任何影响。
有时候他闲了,也会跟我说说话,聊聊写作时遇到的瓶颈,聊聊干枯的生活。他的眼球特别黑,像两颗圆巧克力。
2
后来有一天,阿左带回来一个女人,化着浓艳的妆,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阿左叫她桥桥,给她倒水,他们的动作显得很亲密。
桥桥的眼睛很大,一边和阿左说笑,一边环顾整个房间。当她发现我的时候,眼睛瞬间变得明亮起来,好奇似的走过来。
她俯下身子,面带微笑地盯着我看,用手指抵住玻璃,朝我吹口哨。我看见她噘起的嘴唇被深紫色的口红包裹,像一口秋天枯萎的井。
我游开了,只是不好意思去直视她低垂的深V衣领。见我不理她,桥桥使劲拍了拍鱼缸,口哨声更响了。我讨厌这样的女人,浓妆艳抹,没有教养。虽然我是一条鱼,但也请保持应有的尊重。
阿左走过来,从背后抱住她,把鼻子贴在她紫色的头发上。
这条鱼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相互了解。阿左用认真的语气跟她讲。
别胡说了,怎么可能。你们这些靠文字过活的人,整天就爱幻想。
他们在床上亲吻的时候,桥桥随手抓过遥控器,想把电视关掉。可是阿左阻止了她。
没有电视,鱼会很寂寞的。他说。
桥桥有些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她用奇怪的眼神看我,然后突然把手指比划成手枪的姿势,朝我开了一“枪”。我故意快速地游动,像是被子弹吓到一般。她见我慌张起来,便哈哈大笑。
这个傻女人。我心里想着。
这条傻鱼。她笑着对阿左说。
我很生气,钻到假山后面去。虽然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做什么的,不知道她是好人还是坏人,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就是我很讨厌她。于是我对假山说,嘿,大呆子,这个女人真讨人厌啊。
可它还是不理我。
等我从假山后面出来的时候,电视里正在播放烂俗的爱情影片。他们已经睡着了,桥桥躺在床的外侧,手臂张扬着,贪婪的姿势。我朝她大骂了一句,鱼缸里瞬间多了一串充满愤怒的气泡。
妈的,做鱼真悲哀,连骂人都只能用气泡来代替。
之后她就经常来我们这里,动作也越来越放肆。
她很懒,从不给阿左收拾屋子,也不帮他洗衣服,大部分时间里,她只是在不同的地方抽烟,阳台上,床上,马桶上。她对烟的爱好程度很深,嘴唇永远是紫色。
有一次他们站在阳台上一起抽烟,交谈。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后来似乎是有了争吵,桥桥愤怒地朝他吼叫,阿左用冷漠的眼神看她。他们吵了很久,桥桥用手指着窗外,嘴巴喋喋不休。
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阿左忽然野蛮地抱起她,将瘦小的桥桥推出了窗外。
我愣住了。我看见阿左脸上冷静的表情,异常冷静。他深吸了一口烟,一截烟灰徒然掉落,飘出窗外。
阿左用异常寒冷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感到害怕。然后他拉开门跑了出去。我害怕极了,心神不定地在水缸里来回游。我想,桥桥肯定是死了,因为我经常听见阿左打外卖电话说,请送到907房间。
阿左成了杀人犯,他还能回来吗?
你说阿左会不会坐牢啊?我游到假山跟前,焦急地问它。
它依然没有任何回应。算了,还是不要奢求从它这里得到答案了。
但是我该怎么办呢?除了等待我似乎什么都做不了。此时此刻,我强烈地祈祷阿左能很快回来,把那台该死的电视给我关掉。因为屏幕里已经连续播放了一下午的新闻联播。
到了傍晚的时候,阿左终于推门进来。他并没有太沮丧,仍然冷静,淡漠,夕阳笼罩在他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情绪。
但是不管怎样,他能回来就是最让我开心的一件事情了。我高兴地摆动尾巴,早已忘记几个小时之前,这个男人将一个活生生的女孩送到了地狱。
他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到鱼缸前面,然后死死盯着我。他说,嘿,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他的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雾,没有光。可是我无法说话,即使会说,我也不知道是该安慰他,还是该劝他去自首。
当时只有你看到了,你是唯一的证人,如果你告发我,我这辈子就完了。他用恳求的语气对我说。
然后他告诉我,他第一时间报了警,警察带他去做笔录,桥桥的死被他描述成自杀事件。毕竟根据一个人摔下去的姿势很难判断出是自杀还是谋杀,况且每天跳楼的人那么多,警察似乎也懒得去深究。
我真想抽根烟压压惊啊!虽然杀人不对,但如果阿左坐了牢,谁来给我喂鱼食?谁来陪我聊天?谁来给我换电视频道啊?
嗯,这样的结局也还算不错。我暗暗想着,忘记了桥桥那张略显妖艳的脸。
3
阿左依然在夜里码字,也许他会把桥桥的故事写进小说里,我不知道。而我,仍旧是那只整天游来游去,偶尔对着电视发呆的金鱼。
假山还是那个假山,大呆子,沉默者。
阿左很快就有了新欢,并且把她带到家里。
女人披散着头发,眉毛被精心修饰过,很精致的样子。她化淡妆,脸上有轻微的痘印,穿亚麻的连衣裙,走路的姿势很轻。看上去像是一个职业白领。
你还养鱼呢啊。她一边朝我走过来,一边对阿左说。
阿左应了她一声,继续换衣服。她蹲下来,用指甲轻轻碰撞鱼缸的玻璃外壁。我摆动尾巴,想着,为什么女人对鱼都这么好奇呢?也许这只是她们想了解阿左的一种方式吧。
真可爱。她笑起来,一副很喜欢我的样子。
桥桥。阿左喊她。
我愣了一下,毕竟这是一个如此熟悉的名字。那个紫色嘴唇的女人再次出现在我眼前,那种感觉特别不美好。
房间又升腾起肉欲的颜色,阿左的那张大床是巢穴,是人类无法逃过的白色洞穴。
你永远也品尝不到那种滋味。我躲在假山身后,对它说。
她来我们这的频率不算高,平均每周来一次,大多数都是在周五晚上。她喜欢做饭,每次来都烧很多的菜,填补阿左那空虚的胃。
她是一个细心而勤快的女人,收拾屋子,地板被她擦得特别亮,甚至把阿左的脏衣服都一件一件洗干净。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见过阿左的房间如此整洁过。
她每次来,都会喂食给我,然后逗我两下。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往里陷成一个窝,好看极了。于是我渐渐喜欢上她,然后越喜欢,恐惧和担心就越强烈。
因为她叫桥桥。我特别希望这只是个巧合,我特别希望。
有时候我会观察阿左,想着能从他的一言一行中得到些许蛛丝马迹,但他滴水不漏。
他没有任何不一样,白天睡觉,晚上码字,不停地喝咖啡,眼睛里有雾。可他就是不告诉我为什么这两个女人都叫桥桥。这让我每天都生活在困惑里。
我不得不把问题抛给假山,因为它是我唯一能倾诉的对象。但我心里又很清楚,它是不会回答我的。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该发生的总是逃不过。桥桥已经连续两个礼拜没有来了。
也许他们只是分手了。我这样告诉自己,直到阿左再次坐到鱼缸前面。
哎,看着我。他的眼光很冷,我不敢看,不停摆动尾巴。
桥桥死了,我是说第二个桥桥。他的表情僵硬,像一块被雨水淋湿的木头。
她死于车祸,那辆车是我的,是我故意借给她的。在那之前,我在车子的刹车片上涂了润滑油。阿左的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充满了胜利者的姿态。
你好,证人。他对我说。
那天晚上阿左没有写字,而是在鱼缸前面发呆了一整夜。他告诉我第二个桥桥的死亡原因之后就再也没有和我多说一个字。电视里一直在播放综艺节目,主持人很有趣,逗得嘉宾一直在笑。笑声让屋子显得格外安静,白色的光线从灯壁渗出来,把房间照得很旧。
我不知道阿左多长时间没给我换水了,鱼缸里的水已经变得有些浑浊,这让我觉得呼吸都有点困难了。我绕着假山游,眼神涣散,脑子一片空白。但我不敢去看阿左的眼睛,我怕自己窒息过去。
4
第三个桥桥如期而至。
她看上去很年轻,背红色双肩包,一身运动装,走起路来马尾一甩一甩的。齐刘海遮住额头,嘴唇很薄,却很旺盛,如两片春天的树叶。怎么看都像是没出校园的大学生。
她看到我,兴奋地跑过来,露出惊奇的表情。她的牙齿很白,整齐地排列着。
嗨,你好啊,小朋友。她趴在玻璃上,用她的大眼睛看我。
哎,人家喊你呢。我对假山说。
没有回答,好尴尬。
我不得不想起了之前那两个女人,一个紫色嘴唇的桥桥,一个眉毛精致的桥桥。她们是阿左带回家的女人,她们也是被阿左杀死的女人。
我看着眼前这张有些稚嫩的脸,突然就觉得很悲伤。我想她肯定也叫桥桥吧,这个年轻的姑娘。
到目前为止,她这一生最愚蠢的决定就是,和阿左产生了瓜葛。
你为什么要叫桥桥呢?我问她,她听不见。
她好奇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摸摸这,看看那。她说,你就是在这里写出一本又一本书的?
阿左轻笑着抚摸她的头发,捏她的脸。他们在一块打闹,大叫着,像普通情侣那样。我在一旁的鱼缸里默默注视着,那场景让我几乎要落下泪来。但是谁会注意到一只鱼落泪呢?鱼的眼泪只有水知道。
他们累了,躺在床上休息,女孩靠在他的怀里。
桥桥。阿左唤她,我的心猛地沉下去。
你知道吗,以前也有别的女人来这个房间,曾经她们都很快乐。阿左抚摸着她的耳垂说。
桥桥不说话,只是把阿左抱得更紧了。
答应我,以后不准别人来了,这里只属于我们两个。她用哀求的语气对他说,像一只伤了的兔子。
阿左突然转过头,看向我,眼睛里像是堆满了冰块,冒着寒气。说真的,我特别希望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怜悯的光线,可是我看不到,真的看不到。
快跑吧,姑娘。我大声呼喊,鱼缸里的气泡瞬间多了一些。
那天晚上阿左没有碰她,在她睡着之后,给她盖好被子,然后坐在电脑前码字。荧光屏把他的脸照得惨白,我看到他的额头上有细微的汗珠。
你说,阿左会杀了这个姑娘吗?我又一次问假山,但并不奢望他能回答我。
第二天,阿左把女孩送走了。她搂着阿左的脖子,一脸幸福的表情。临走的时候,她还跑过来跟我道别,告诉我,她还会回来看我的。我摆摆尾巴,游了两圈,表示跟她再见。可惜她不懂我的意思。
我看见她走出门口,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一个星期之后的深夜,阿左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不停地吸烟,房间里满是烟草的味道。
你在听吗?阿左敲了敲鱼缸,他的手指修长。
我从假山后面游出来,看到他坐在板凳上,像是很焦急地要讲故事给我听。
我又杀了桥桥,是的,我又杀了她。我们一起去野海看风景,她不会游泳,我怂恿她下水,并在救生圈上做了手脚。我鼓励她往深水漂,告诉她救生圈能保护她。她是如此天真的姑娘,我的话她完全相信。等她发现救生圈难以支撑她的体重时,已经晚了。她在水里拼命扑打,挣扎,喊我的名字,喊救命。我坐在岸上,盘着腿,看她一点点下沉,我感觉开心极了。
阿左突然大笑起来,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放肆地笑,那笑声充满了快感,却让人害怕。
你了解那种感觉吗?他笑着问我。
我游到假山后面,我觉得他疯了。堂堂一个作家,却将杀人视为游戏,变成乐趣,这着实是一件诡异的事情。我是一只鱼,我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我清楚,杀人是一种丑陋的罪,阿左已经彻底沦陷。
许久,我恍惚听见了哭声。是的,阿左哭了,从低声抽泣到放肆大哭,只不过用了几秒钟的时间。电视里的女主角坐在门前抽烟,忧郁地看天空。
5
桥桥是我这一生最爱的女人,我们在一起很多年。那时候我还很穷,没有工作,整天在家里写文章,然后收退稿信。我一直相信我能写出有价值的文字,桥桥也一直相信。
她用她全部的青春支持我,早出晚归,用挣来的钱维持我们的生活。那时的我眼里只有文字,近乎疯狂地在旧电脑前码字,可依然毫无收获。
那些遇到瓶颈的日子,那些被不断否定的日子,那些怀疑自己的日子,我无处发泄,只能都把内心的怨恨像钉子般扔在桥桥的身上。她不反抗,不言语,含着眼泪继续和我生活。
可是我终于把她的爱全部耗光了。那天晚上,我兴奋地跑回家,想要告诉她终于有人肯为我出书了,我可以当作家了。但是我找不见她,哪里都找不到。她的电话打不通,她的所有联系方式都已无效。
我开始惊慌失措,开始害怕。我疯狂地寻找她,用尽一切办法,却没有任何消息和线索。曾经我始终觉得她永远不会离开我,可最后我终究还是失去了她。
那些叫桥桥的女子大都是从网络上相识,我想她们或许能代替桥桥。我和她们约会,带她们来家里,试图去爱上她们。可是全都失败了,她们只是拥有了和桥桥相同的名字而已,她们不是桥桥。
每当这个时候,桥桥就会出现在我的脑海。她安静地站在那里,耻笑我自欺欺人。她总是说,阿左,你这一生都要活在我的影子里了。
于是我变得愤怒起来。我看着那些叫桥桥的女人,突然就心生恨意。我想,我只有杀死她们,才能拯救我自己。我只有杀死她们,我才能杀死心里的那个桥桥。
我一次次地沦陷,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我对心里的桥桥说,亲爱的,如果你死了,就让这些女人给你陪葬吧。请你不要再来找我,好吗?
阿左是低着头对我讲完这个故事的。他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是挣扎的。
我突然觉得他太可怜了。他一直不明白,其实他只是杀死了一个名字而已,心里的那个人,他永远也杀不死。桥桥会一直毫发无损地站在那里,冷笑着看他自我折磨。
到此为止吧,桥桥,我受够了。他突然抬起头对我说。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他准备杀死唯一的见证者,第四个桥桥。
我趴伏在缸底,看着水位慢慢下降,却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感到恐惧。我平静极了,心里一片空白,等待水一点点消失,等待死亡来临。这个过程并不煎熬,这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一条将生命都看开的鱼,是不是比任何鱼都要名贵?
水终于流干,我躺在玻璃上,无法呼吸,尾巴象征性地拍打着。我看见阿左拿出一根绳子,悬在房顶,沉默地看了我一眼,露出干净的笑容。
那是我见过属于阿左的最真实、最纯粹的笑容,他看上去是无比轻松。
一条即将死去的鱼,一个因精神崩溃而上吊自杀的男作家。房间很安静,只有电视还在不停播放俗套的电影桥段。
再见,阿左。再见,桥桥。
在我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听见了假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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