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雪国本身
我多数时候,并不希望通过传记来理解文学文本。川端康成的故事本身就是另一个故事。所以仅就这个文本进行讨论。
对《雪国》文本意义的追寻,可能最后都会变成我们的欲求本身。文本就像一面镜子,任何我们希图得到的答案,可能都是我们自己的渴望。我们只能在镜子里抚摸自己的脸庞。
你说梦,哪里有意义呢?
所以文末烧起了一场大火,雪国/少女/古典舞蹈尽归于虚无。叶子死了,驹子疯了,岛村站稳了脚跟,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每个人都被时间所淹没,没有终焉。
这就是结局呀,梦该醒了。
至于最后应该如何,真的重要吗?岛村是不是要留下来,照顾发了疯的驹子?抑或他还是要离开,这个雪国也就落在了过去,不再回来。
这本身就不重要。
雪国已然消散。
那么,每个曾经留驻于此的人,只存有纪念的价值。
虚无本身就像一个黑洞,它永不满足。一个读者总会想千方百计填补虚无这个空洞。如果说这些本身都只是一场徒劳,但徒劳又是什么呢?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2,岛村与驹子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以穿过界县的隧道为开始,暗示着空间的转移。我们经过一段黑暗才能进入雪国。这是一个与现实不同的世界。
叙述视角是从岛村的角度展开的。驹子和叶子都是以男主角的视角进入文本视野的。那么我们先从岛村的角度去看待这篇小说,会变得很有趣。
我们需要通过细节的拼贴先简单了解一下岛村这个人。
按照《雪国》的描述,岛村的家境不错。即便不是富家子弟,他家里的资财也足够他搞搞自己的小兴趣和小爱好,偶尔旅行。相较于在果腹标准线上挣扎的驹子和叶子,他的生活可以称得上衣食无忧。他从小生长在东京的闹市区,熟稔歌舞伎的很多事情。岛村对这些古典的艺术都不怎么陌生。他可以和驹子畅谈很久都不枯竭,算得上是有所造诣。
但他有一点很奇怪:他明明对很多东西有热情,却总是要装出一副淡然的态度:
按照第二节的描述,他早年曾经热衷于日本的古典舞蹈。后来又热衷于创新而投身于对于西方舞蹈的学习。但他对西方舞蹈的执着恰就停在了对于一种幻想的痴迷上。他喜爱发表对西方舞蹈的评论,但从不去看西方舞蹈,更遑论日本人自己跳的西方舞蹈。他对于艺术的改良抱着一种淡然的态度,沉迷于一种无谓的努力当中。在之后的描述里,他直接把驹子等同于了西方舞蹈本身。(《雪国》第二节)
他对女人的态度就很有趣了,恰好和他对西方舞蹈态度的相似。他痴迷于驹子的美(洁净),并不想和驹子发生实质的依恋关系(不单单是性)。他对驹子经常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答应驹子的事情经常违约;对驹子的热情招呼爱答不理。因为在他看来,与驹子的隔阂恰好能产生对驹子精神性的依恋。一旦与驹子太过亲近,这种美感就荡然无存。
为什么呢?
在偏远的乡镇,来来往往的旅客和艺妓之间的情感多半不能长久。
驹子打小就听过这样的事情,而岛村也认为肉体的关系可能也仅仅止于一夜。两人初次相见的时候,初心是希望保持朋友的关系,以求平淡中的长久。但很快这段关系就变得并非如此。驹子在一次酒会之后,再也控制不住了自己的情绪,趁着酒醉去找岛村。驹子表露了自己对岛村的情感:一方面她很依赖岛村,感觉岛村看不起她,就开始切切地哀啼;一方面她又不愿意和岛村陷入肉体关系之中,她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岛村当时已经解开了驹子的衣带,抚摸了叶子的乳房,甚至试图让驹子留宿。(对乳房的感官描写体现了川端康成本人对于局部人体的兴趣,这一审美倾向在《一只胳膊》中体现得更为明显。)但驹子的挣扎让他忍住了冲动。然后驹子离开了岛村,岛村也在当夜返回了东京。
尽管两人知道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他们彼此却对对方怀着强烈的情感。抛却驹子不论,岛村实际上非常沉迷于这样的感情,他在第四节的开头曾这么说:
唉,这个女人在迷恋着我呢。这又是多么可悲啊。
这句话实际上很能代表岛村对驹子的情感。岛村从一开始见到驹子的时候,本身就抱着一种超出肉欲的情感在里面。他说这个女孩子连脚趾弯都是干净的,带有很强烈的精神色彩。这样一个干净的女孩子仍旧俯就了他的存在。他从驹子的身上发掘了自己渴求的纯真,又从驹子对他的依恋中获得了满足,这种纠缠的诱惑对他来说过于富有吸引力了。
但更有趣地部分不在这里,而是在于这种相互依赖的关系是不稳定的。在驹子身上发现的这种纯真是不稳定的,可能稍作触碰就会消散;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亦是不能长久的,彼时激情耗尽,空余一地狼藉。所以岛村深切明白,这种依赖关系的前提本身就建立于不可能之上。相爱,不可能;据为己有,亦不可能。正是在火车玻璃倒影中的那双眼睛才美得摄人心魄。
但是第一小节的记载包含着一个很有趣的点:
岛村感到百无聊赖,发呆地凝望着不停活动的左手的食指。因为只有这个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会见的那个女人。奇怪的是,越是急于想把她清楚地回忆起来,印象就越模糊。在这扑朔迷离的记忆中,也只有这手指所留下的几许感触,把他带到远方的女人身边。他想着想着,不由地把手指送到鼻子边闻了闻。
岛村对于驹子的回忆实际上是一种官能的回忆。手指的触觉在这里被提及。他经由手指的触觉回忆驹子。他观察叶子是通过手指经由镜像来看待叶子的。这指涉了岛村无论对驹子,还是对叶子,都是怀有肉欲的冲动的。同时这种冲动也是具有快感的。但他有着更高地精神性的追求,所以他对这种欲望本身持否定的态度,构成了性的压抑。他对驹子/叶子的渴望以相反的形式表现了出来,压抑发生了回归。唯美本身就包含着这样病态的结构。这种肉欲的纠缠依然会从小的细节来体现其自身的效力。
岛村不断对驹子喊出“徒劳”,是什么意思呢?
这种爱恋包含着一种虐恋的成分在里面。
岛村在形容驹子的时候,是把徒劳和纯真联系在一起的。岛村曾经形容过,正是因为驹子的徒劳,反而更加凸显了她的纯真。
驹子追求的是什么我们是不能直接了解的,她所追求的事物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无论是驹子对文学的渴望,对古典舞蹈学习的热情,对三弦琴的熟练,对岛村的爱恋,都是这一纯真本身的异化表达。这是基于生命本身的一种热望,即便漫无目的,尽管希望渺茫,她还是要挣扎着去追求些什么。而岛村是站在主人的立场上去窥测驹子的努力。他不断喊出“徒劳”,并不是试图打醒驹子,而是在对这种纯真进行挑战。外物愈是否认生命的努力,而生命愈是顽强。纯真必然维系在徒劳上,这种努力的不可能正可被视为绝对精神化的实现。
岛村从驹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努力。他否定自己过去的追求。压抑就这样产生了,创伤被隐瞒了。他把这种否定性转化为了肯定性的条件来加以依靠。
同时,岛村对驹子的同情从未是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对待。驹子在他的理念体系中被高度抽象为了理念而存在。这里存在着异化。驹子其自身的意义遭到了剥夺。
实际上,我们在这里就可以挖掘出岛村这套虚无观念背后的整个结构。冲动,压抑,升华,形成了一整套有效的话语体系推动着岛村自身的行动。他就沉浸在这样随时容易涣散的梦中。
3,岛村和叶子
按照文本的叙述顺序,文本对于三次抵达雪国的安排是有次序的:第二次,第一次,第三次。
第一次的雪国之行作为文本的原初场景,经由这次旅途的回溯得到了回忆。岛村在第一次雪国之行的时候,还积极寻求冲动的宣泄。他主动要求寻找艺妓泄欲。驹子在第一次的雪国之行中,还不是艺妓。而第二次雪国之行,成为了岛村结识叶子的开始。第二次的雪国之旅作为文本真正的发端,是雪国自身崩溃的开始,而这一切又与叶子相关。叶子在文本当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如果通读文本的话,可以知道,叶子很少直接和岛村发生联系。两人的直接接触五次:第二次雪国车站的送别一次,祭坟的一次,替驹子送信的两次,还有一次两人之间的谈话。
岛村对叶子的态度是很复杂的。
叶子是很美的。无论是火车窗倒影中眼眸和灯火的重合,还是岛村把叶子的声音形容成近乎悲戚的优美。岛村对叶子的心动正是被这种美所牵引。岛村形容那面镜子为“那是属于自然的东西。而且是属于遥远的世界。”岛村虽然基本上和驹子待在一起,但是他时不时就会想起叶子的眼睛。
但是我记得形容叶子的眼睛,中文翻译有两次是用了“尖利”这个词。当感受到这种目光的时候,岛村会变得不自在:
一想起叶子在这家客栈里,不知为什么,岛村对找驹子也就有点拘束了。尽管驹子是爱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种空虚感,总把她的爱情看作是一种美的徒劳。即使那样,驹子对生存的渴望反而像赤裸的肌肤一样,触到了他的身上。他可怜驹子,也可怜自己。他似乎觉得叶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种像是看透这种情况的光芒。他也被这个女子所吸引了。
叶子在岛村的视角里,转化为了一种相对的象征。在岛村来看,叶子是较驹子纯真的存在。她守着行男,守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岛村三次来雪国的历程,也是驹子的生活境遇不断恶化的过程,驹子变成了艺妓,频繁地参加酒会。到了第三次岛村来雪国的时候,有些话题消失了。岛村和驹子日渐纠缠。但叶子的存在宣告了二者的徒劳。他们渴求的东西具象化了,这个具体的体现就是叶子。
对于驹子来说,叶子象征着以前的自己,忠于丈夫,天真无暇。她曾说过自己不是这样的女人,但还是沦落风尘。于是她把自己的渴望投射到了叶子身上,以其为寄托。
对于岛村来说,叶子变成了纯粹本身。在岛村视角下对二者的描写很有意思:对驹子的感觉有很多触觉的描写,比如头发的冰冷,身子的温暖,乳房的温热。是触觉的,整体的。而对叶子的描写多着重于其眼神和声音,是非触觉的,片段式的。二者开始转变为两种美丰盈了雪国的存在本身。
这样,雪国的梦达到了其意义完满的最大值。两个人都可以在其中获得意义的认同,同时可以沉浸在情欲中。但这个结构并非是稳定的。这就为雪国的崩溃埋下了伏笔。
叶子在整个意义结构中变成了沉默的存在。她的痛苦是无法得到他者的理解的。无论是岛村还是驹子,都将叶子抽象为一个理想化的实体加以观照。当岛村否定自己对叶子的依恋的时候,这个完满的意义结构也就发生了崩塌。
不论是驹子,还是叶子,在这场名为雪国的梦中都在苦苦挣扎。
文本的末尾最为戏剧化的一部分,就是驹子和叶子都放弃了自己的未来,希望岛村将对方带走。两人都在对话中承认了对彼此爱恨交加的情感(两人的关系非常有趣)。岛村否定了两者。他既称对驹子的生活无能为力,也拒绝了带走叶子的请求。岛村在之前的否定中又推进了一步,否定了雪国本身。
出了后院看呀看,
一共六棵树呀,
三棵梨树,
三棵杉。
乌鸦在下面
营巢,
麻雀在上面
做窝。
林中的蟋蟀
啁啾鸣叫。
阿杉给朋友来上坟,
来上坟啊,
一个,一个,又一个。
回过头来再看叶子的排球歌,凄恻刺耳。
行男是驹子和叶子共同的心结。
什么是徒劳?徒劳就是悉心照料的希望,终究成为了泡影。行男的死都在她们的挣扎上撕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驹子宁愿不去守着行男的死亡,不去上坟。叶子说,她不想再去照顾另外一个病人。驹子不愿意守着行男的死亡,这个失败对于她们来说太过于虚无。
你舍得离开那座坟到东京去?
行男的拒斥,也就是两个人希望破灭的时候。
一场大火陡然升起。
这种否定必然以叶子的死亡/驹子的疯癫为告结。否定了雪国的存在本身,也就是虚无本身。主体的言说能力在此遭到了剥夺。
《雪国》以一场沉寂为告结。
就这样,每个人都应和了自己的命运,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4,驹子的悲剧
从驹子角度去分析这个文本,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分析女性悲剧的根源何在。
需要引入我们在之前的讨论中一直没有出场的人物,驹子师傅的儿子:行男。
虽然行男与岛村没有直接交集。我们依然可以从文章的转述当中知道,行男是促成驹子命运转变的关键人物。正是因为行男的肠结核,驹子被迫放弃了自己的追求,沦为了艺妓。驹子的追求被否定掉了。
岛村的介入实际上是为驹子提供了一个希望,岛村的爱恋可能可以帮助驹子实现精神上的救赎。但岛村否定了充当这种理想物的可能。叶子就转而部分取代了岛村的价值。
叶子象征着驹子原初未被玷污的自我,被驹子视为自己完满的化身。驹子对于行男的避而不谈,并非对行男的薄情,实际上传统的道德在这个意义结构当中一直发挥着自身的作用。对行男的沉默实际上反映的是主体自身的失语。行男尽管已经去世,但叶子对行男的忠贞堪为表率。这种沉默实际上就代表着一种强烈的道德羞耻,对于自我的不认同。驹子感到羞愧,失去了谈论行男的资格。而在另一层意义上来说,凝视也正是以这种缺席彰显了其自身的存在。驹子实际上成为了传统道德的牺牲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