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园是学生们休闲健身的地方,在清远高中的东南角,因几株樱花树得名。今晚天气预报说有雷雨,路上没有学生。
左雯快步走在前边,马尾辫甩动着。四周沉闷寂静。
左雯停下脚步,偏着脑袋说:“你快点。”
冯琛加快步伐。很多女孩子都对冯琛敬而远之,因其目光中的阴沉意味过于浓郁,左雯却不介意。冯琛自视甚高,不屑于和其他同学交往,显得深不可测,然而在姜沃面前,他的姿态较低。起初左雯不大理解,冯琛似乎甘愿跟随姜沃,另一方面,又有一种莫名的对抗之势。
慢慢地,左雯想通了,姜沃骨子里有种气质,能够发出光彩,这让他不仅有号召力,而且善于将各种因素调配起来,有效融合——这恰恰是冯琛缺乏的。如果说姜沃是太阳,冯琛则是月亮,只能借助姜沃的光芒。但与此同时,对于姜沃呼风唤雨的性格,冯琛必定心生嫉妒,所以不时挑战姜沃的权威,用自己的阴性气势压住姜沃的锋芒,以显示自己不甘屈从的心理。
那便是男生与男生之间奇怪的友谊吧。
左雯突然想起了张盼雨。
女孩对女孩可以产生怎样的怨气——这个问题,在遇到张盼雨之前,左雯从未认真考虑过。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恨张盼雨。其实张盼雨一点都不张扬,甚至过于内敛,仿佛一朵含苞未放的莲花。质朴的张盼雨,以另一种异常的美丽呈现出来,让人充满期待,尤其是眉宇间淡淡的忧郁,更让左雯恨入骨髓。
记得在开学典礼上,左雯第一眼看到张盼雨,脑子里有个开关,就啪地一声激活了。那时张盼雨也看到了左雯,还朝左雯淡淡地笑了笑。左雯简直要疯了,觉得张盼雨是在蔑视她。
从那以后,左雯便盯住了张盼雨,时刻用一种幽冷的目光打量着。张盼雨就是左雯的一面镜子,而左雯在镜子里看到的,全都是自己没有的。
“左雯?”冯琛唤了一声。
“噢……”左雯回过神。
“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冯琛低声问。
“没事。”左雯撩开额头的刘海。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闪现,仿佛肿胀的脸孔浮在云层边缘,将一抹黏稠的青灰色光晕投在左雯脚边。左雯扫了冯琛一眼,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冯琛的嘴角似乎挂着一丝笑容。
樱园到了。
姜沃把修长的双腿从训练器上放下来,摘掉随身听的耳机。
“你俩没叫苏风塔?”姜沃问。
“我懒得搭理那个废物。”左雯哼了一声。
“他不来。”冯琛语气懒散。
左雯看着姜沃问:“不是说去你家吗,怎么改在这里?”
姜沃瞥了冯琛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冯琛不想去我家,怕我爸给他治病。”
冯琛抿着嘴唇。
左雯又问:“找我们来,商量什么事?”
“随便聊聊。”姜沃说。
“天天在班里见,有什么可聊的?”左雯注视姜沃。从她的眼神看得出,两人的关系不同寻常,却又不是真正的男女朋友。
姜沃咧嘴一笑。“这里风景好嘛。”他掏出烟盒,拿出一支香烟,递给冯琛。
冯琛没接。“在学校抽烟不好。”
“没事,不会有人看到的。”话音未落,天边响起一阵雷声,突如其来的大风从西南方向席卷而来,三人的头发扬起。
姜沃耐心地等风吹过,双手拢住,用打火机点燃香烟,吸了一口。
“冯琛,你最近挺奇怪的。”姜沃抬手指了一下。这个动作带有明显的责备意味,冯琛面露不悦。
“我很好。”冯琛低沉地说。
“还有你。”姜沃又指了指左雯,“注意一点。”
“我怎么了?”左雯像被人踩了尾巴,嗓音尖利。
“别叫唤。”姜沃皱着眉头,用力吸了口烟。
“我叫……”
“算了吧。”冯琛充当和事佬阻止他俩争执。
姜沃忽然伸出手,一把抓起左雯的手。左雯愣了几秒钟,甩动胳膊,脸庞通红。“干什么?”她嗓音颤抖。
“我看看你的手相。”姜沃露出笑容,“看你是不是更年期到了?”
“你妈才……哎呀……”
姜沃手上用力,翻开了左雯的掌心。凌乱的掌纹纵横交错,原本洁白的皮肤出现了红色的斑疹,仿佛小虫子正用细小的牙齿啃咬着。
“皮肤过敏了。”姜沃低喃。
“我妈说是上火。”左雯仍在挣扎。
“不是性病吧?”姜沃笑着问。却没有看左雯,而是看着冯琛。
冯琛像根木头似地站在一旁,那两人的打闹景象,在他眼里就是幻影。
一阵“嘀嘀”声忽然响起。
姜沃问:“谁的传呼响了?”
“我的。”左雯挣脱姜沃的手掌,掏出BP机。狭窄的绿色屏幕上映现一行字。左雯抬起脸说,“我妈催我回家。”
“嗯,最近外边不安全。”姜沃说。
“走吧。”冯琛说。
姜沃伸直腰,做了几个扩胸运动。“你的传呼机不错,摩托罗拉汉显,哪个台的?”
“717台。”
“一年服务费少说也得一千二百元,算是高档货。”
“哼。”左雯撇撇嘴。
“还不满意?”
“我想要手机。”
“你做梦吧。手机贵得要死。”姜沃说。
“你不是说过嘛——人有梦想总是好的。”左雯盯着姜沃。
“哦……”姜沃将视线移开。
“我家楼上的芳姐买了个诺基亚手机。”左雯说。
“女生不适合那玩意,像个大砖头。还是传呼机好,小巧精致。是吧,冯琛?”姜沃拍了拍冯琛的肩膀。
冯琛没吭声。
左雯语气强硬:“姜沃,你承诺的。现在我就等着你给我买手机。你把钱准备好,裸机价三千元,入网费三千元。”
“不然呢?”姜沃挑了挑眉毛。
“不然让你好看!”左雯猛地一甩辫子。
“你现在就弄死我吧。”姜沃说。
一直离开学校,三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左雯走进家门。左母听到声音,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才回来。”
“晚自习。”左雯没好气地说。
“你爸担心得很,看看报上的新闻,郊外的下水道……”
“行了,烦不烦!”左雯用力踢掉脚上的球鞋,穿着拖鞋走进客厅。
左父正在看电视。
“雯雯,你妈说得对,外边不安全,女孩子要特别小心。我给你买了自行车,以后骑车上学。”
“就那么一点路,值不值得骑车?”左雯气冲冲地说。
“哎,你不是一直想要自行车吗?”左父露出古怪的表情。
“现在不想要了!”左雯跑进自己房间,砰地甩上门。
左母在门外唤道:“雯雯,出来喝汤。”
“不喝!”门里扔出一句话。
“这娃犯什么病呢?”左母嘀咕着。
“青春期叛逆。”左父表示理解。
“她们班的张盼雨失踪了,娃心里害怕。”左母叹口气。
“还没找到?”
“我看找不回来了。”左母轻声说。“下水道发现的……”
“别胡乱联系,那是两码事。如果真是雯雯的同学,警察早就通知家人了。”左父果断地制止了左母的猜测。
左母扭脸看了看女儿的房门,没再说什么。
左父打个呵欠,说:“你得多管一管雯雯,别总想着自己出去跳舞。”
左母立刻耸起肩膀,怒声道:“我跳舞怎么了?”
“你看看雯雯变成了啥样子,一说就炸,谁的话都不听。”
“你呢?自从娃上了高中,你就没管过,还有脸说我?娃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的!”
“我单位忙,抽不出时间……”
“狗屁,给臭妖精打电话就有时间,一回家就没时间了!”
“你少给我胡扯。”左父假装看报纸,想熄灭战火。
“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整天跟声讯台的臭妖精聊天,说些肉麻话,真不要脸。”
“行了行了,啥都不懂。”左父站起身。
左母跟着跳起来,似乎想打一架。她忽然听到了什么,心里一慌,踉跄着靠近女儿的房门,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聆听。
“咋回事?”左父也凑过来。
“嘘。”左母瞪了左父一眼,轻声说,“雯雯好像哭呢。”
左父听了听,埋怨道:“你净会扯淡,那是录音机的声音。”
房间里,左雯的确在听磁带,磁带有点受潮,音质不好,出现了奇怪的声音。
左雯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布彩”,是请一位老婆婆剪制的。婆婆是左家的远房亲戚,春节回老家,左雯特意找到婆婆,请她按照张盼雨的形象,制作了这套布彩。
全套七张,分别是七个重要部位:
脑袋、胸口、肚子、左胳膊、右胳膊、左腿、右腿。
此刻展现在面前的,是代表“脑袋”的布彩,张盼雨的影像惟妙惟肖。左雯看着看着,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仿佛张盼雨的灵魂附着在布彩上。
冯琛曾经告诉她,人的身体不可能彻底毁掉,即使在焚尸炉里烧成灰,所有的化学元素全部消散,也有0.01克的物质无法清除,那就是灵魂。
0.01克的灵魂,究竟在哪个部位隐藏着?
在这易碎的身体上,究竟何处才适宜藏匿灵魂?
也许是心脏,也许是眼睛。反正都逃不掉。
左雯拿出两根针,慢慢地、狠狠地,插在布彩的眼睛上。
针尖透过布彩,钉入桌面,左雯仍然紧紧地捏住针的根部,感觉针体嵌入指头的痛楚。这种痛,比针尖戳进眼睛的疼痛好受得多,张盼雨要承受的,便是比这种痛苦强烈几百倍的疼痛。
“从今往后,张盼雨你就是我生存的唯一理由。”曾经在心底发出这样的呐喊。仇恨与刻毒,眼神偏执猖狂。
左雯松开了手指,两支银针依旧竖立在灯光下。双针都在眼睛的中心位置。
左雯忽然笑了起来。寂静无声的笑。起初她并未察觉,然后才感到自己脸上沉甸甸的,原来在笑啊。笑容使她的嘴唇紧绷、颧骨沉重,几乎难以支撑。但她还是用力笑着。
灯光下……
布彩的眼睛瞪起两支银针……
少女寂静无声的笑……
一阵“嘀嘀”声突然打破沉寂。
左雯吓得一激灵,头发根竖了起来。她艰难地吐出一口气,伸手从床头拿起传呼机,按下键,绿幽幽的光芒里显现一行字:姜先生请你明天早晨七点钟见面。
文/张嘉骏——一个期货操盘手,在数字和K线中探索世间的逻辑;一位塔罗牌占卜师,在图画与谶言中窥探人生的秘密;同时他还是一位小说作者,在悬疑推理之中不着痕迹地剖析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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