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第二卷 求仙记】第十九回 伶仃岛上最凄寥

【第二卷 求仙记】第十九回 伶仃岛上最凄寥

作者: 西园Alyosha | 来源:发表于2020-09-02 23:33 被阅读0次

三人在番禺港上了一艘快船,这船并不豪华,但形制全如水师艨艟——舷上立有女墻可防箭矢,甲板有一主帆一副帆,另有桨手二十人。

侯春甫一登船,面露不豫,按照唐律:“甲、弩、矛、槊、具装等,依令私家不合有。私藏甲一领及弩三张,流二干里,私藏甲三领及弩五张,处以绞刑。”这私有水师军船,又当如何?

上官无咎看出了侯春的心思,笑道:“侯司直莫多疑,此舰乃都督特许新三爷使用。盖因新三爷在万山诸岛多有别业,家丁往来间可顺道代水师巡视海域。”

侯春固然不信,但也不便发作,只得在船舱内安坐。裴休第一次看海景,但见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海风萧瑟,洪波涌起,真是心潮澎湃,慷慨激昂。

忽地一个浪打过来,快船一阵颠簸,裴休也不知是晕船,还是凡心未泯,恍惚间觉得那浪花好似蓝色的留仙裙,唐遗珠的倩影在心间久久不能挥去。

裴休从怀中摸出那瓣蓝花,花瓣早已干枯,但他还是不舍得丢弃。哪知忽然吹来一股海风,从裴休指间夺走花瓣,飘入海中。裴休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直欲作呕,脚步踉跄。幸有一人将他扶住,那人说道:“裴法师晕船了,快入船舱歇息罢。”语调平淡,毫无波澜,正是上官无咎。

上官无咎将裴休扶入船舱,喂了他一些茶水。侯春也有点晕船,已经睡着了,裴休就挨着侯春躺下,不一会儿也入眠了。上官无咎来到船头,摇着蒲扇,顶着海风,悠悠吟道:“快哉千里风,送我海云东。渔父聊相问,谁知剑气雄。”

其时快船已驶出珠江入海口,行在南海之上,桨手用命,风帆助力,船疾如飞。如此行了四个时辰,一座孤岛出现在了快船前方。

上官无咎回到船舱,来叫二人。千里奔驰,加之晕船难耐,侯春一直在睡大觉。裴休摇摇晃晃睡不安稳,下午就已经醒了,此刻正自盘坐运功。

裴休听见上官无咎呼唤,收功摇醒侯春。侯春伸了个拦腰,笑道:“哈哈,见笑了!十来天从成都跑到广州,早就颠散架了,这一觉睡得美!”忽地“咕咕”两声,正是侯春的肚子叫了。上官无咎也笑道:“梦中没有珍馐美馔,美中不足,美中不足!小弟招待不周,侯司直多多见谅!”侯春推开裴休递上的干粮,起身道:“等上了岛,新三爷不会不给咱们吃的!”上官无咎道:“这个自然!请!”

三人登上甲板,此时半个太阳已经没入海中,将海水照的血红。裴休望去,这座岛并不算大,岛中心有一座小山,半山腰有一片树林,但是山顶已被伐秃,突兀立着一座硕大的雕像,足有三丈多高。裴休费神辨认,才认出这雕像刻的是道教四极之一的玄武大帝。裴休估摸从海滩去到玄武雕像,脚程快的话,不需半个时辰。

随着最后一抹余晖沉入海中,快船也在小岛靠岸了。桨手架好舷梯,三人走上海滩,一股鱼腥味袭来,裴休险些作呕。桨手又从甲板上悬吊下一大块木板,木板上绑着十二大坛酒,共有三四百斤,上官无咎一人竟稳稳托住,放在地上。

桨手将吊绳一并扔下,便收起了舷梯,又有棹夫伸出长篙开始将船掉头。裴休奇道:“吾闻夜航船甚是危险,他们怎么走得恁急?”上官无咎淡然道:“新老爷在此修长生,喜清静,厌人多,他们不便留此,去其他岛过夜罢了。”

裴休虽然觉得不妥,但这始终是别人私事,不便干涉。他环视海滩,再没有看见其他的船,不禁又问道:“小弟还以为这艘船常在新三爷居所,那新三爷平日如何离岛?”上官无咎答道:“老爷另有一艘小艇,船不大,怕被风浪卷走,平日都停在别业边。这艘艨艟每三天上岛一次,送来给养。”接着哈哈一笑,续道:“也就是说,二兄要下岛得三天之后啦!”

侯春忽问道:“这些岛没有渔民么?”上官无咎摇摇扇子,似笑非笑道:“老爷心善,见不得穷人,每人打发了些银子,让他们另行谋生去了。”那些渔民世代捕鱼为生,就算给他们银两,他们又该如何过活?裴休原以为侯春听后会恼火,哪知他竟和颜悦色道:“上官兄,咱们快走罢,我都饿死啦!”

上官无咎赔笑道:“照顾不周,原谅则个。”说罢就要去拉那些酒。侯春突然大手抢来,说道:“我来帮兄。”侯春掌法绵密,但上官无咎更快,侯春的手掌尚未搭过来,上官无咎已握着吊绳绕了过去。两人不动声色过了一招,上官无咎打哈哈道:“岂敢劳烦侯司直。”侯春也作罢,心中暗道:“不愧是关中第一快剑,功夫并未落下。”

上官无咎平平稳稳地拉动装酒的木板,带领两人径直向前走去,竟步履如常,毫不费力。三人行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山脚下的别业。但见院墙森然,足有一丈多高,不仅坚固,顶上还有女墙,想是用来防备海盗的。院外果然停着一艘小艇,只有一个桅杆,并无船舱,至多能搭乘七八个人。这样的小船可经不住惊涛骇浪,只能在风平浪静时才敢出海。

三人行到正面,院门竟然建得如同道观山门。照壁前供奉着三清像,绕过照壁,院子正中是一座玄坛,坛上炉火不熄。坛后是一座小楼,楼并不高,只有三层,但建在高台之上,高台的阶梯粗粗一数约有十来级。玄坛两侧各有一间小木屋,一间是厨房,一间是柴房,另有一间茅房在墙角。

楼里灯火通明,并有聚饮之声。三人停在玄坛前,上官无咎拱手道:“请二兄稍候,待我先去通报老爷。”二人回礼道:“多谢!”

上官无咎将酒水拖入厨房,而后整了整衣衫,大步走进小楼。二人在院内等候,裴休登上玄坛,掐指算了算,发现院内的布置虽然颇似道观,但方位都是错的,心中不免犯起了嘀咕:“这新三爷怕不是被哪个野道士给骗了。”

稍顷,上官无咎迎出小楼,笑道:“二兄久等了,老爷正在宴饮客人,如果二兄不嫌弃残羹冷炙,请一同入座。”侯春哈哈笑道:“就算老侯嫌弃,老侯的肚子可没法嫌弃啦!”说着就拉着裴休走入小楼。裴休步上台阶,仰头看去,小楼门匾写着“求仙楼”。

一进门廊香气宜人,原来尽头供奉着一座神像,这神像与人等身,通体竟用南海檀香木所雕,花费颇巨。侯春固然看不出门道,但就连裴休也认不出这雕像刻的是哪位神仙——但见神像不仅面目狰狞,还只有一条腿。裴休心中一阵不安,师父曾说江南多淫祠,这莫非是邪神不成?

神像旁有上下楼的阶梯,二楼觥筹交错,主宾相宜,显然正是酒宴所在。侯春正想上楼,却被上官无咎用蒲扇拦住。侯春一瞪上官无咎,上官无咎淡然笑道:“一楼都是客房,我先命人为二兄备好房间。”说罢他朗声唤道:“阿牛!”

不待上官无咎唤第二声,一个下人打扮的精瘦汉子飞奔似得跑下楼来,他皮肤黝黑,一脸憨相,搓着手道:“上官先生有何吩咐?”上官无咎道:“你去给这两位贵客收拾两间上房,再准备些吃的送上宴席。”

阿牛对二人一鞠躬,说道:“请两位爷将行李交给小的。”裴休解下双剑,同包袱一起递给阿牛。侯春一杵厚背刀,大笑道:“我这把刀可不轻,你一个人拿得动么?”阿牛道:“岛上只有俺一个下人,粗重活都是俺做的,这位爷你就放心罢!”

阿牛先将裴休的东西送去房间,再回来扛起厚背刀,送去侯春的房间。侯春喜道:“好膂力!”上官无咎笑道:“阿牛一人可以拖小艇下水,气力大着呢!”而后他用蒲扇一指上楼的阶梯,续道:“请二兄上楼赴宴。”

三人拾阶而上,二楼是一间宽阔大厅,席上已有六人。上官无咎引侯春与裴休过去,介绍道:“这两位就是大理寺侯司直与太白山裴法师。”

而后上官无咎又为他们一一介绍席上诸人。南首可以直接望见海滩,坐在那侧主人位置的,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儿,上官无咎道:“这就是此间主人新三爷。”裴休路上听侯春讲过,新三郎已年近七十,但一见之下,只觉他精神矍铄,显然修行有术。两人向新三爷拱手行礼,新三爷对侯春只是点头致意,却对裴休拱手回礼。

南首陪侍的是一位华贵男子,年约三十五六,相貌堂堂,俊雅倜傥,上官无咎道:“这是大少爷。”大少爷回礼道:“在下新周邦,欢迎二兄。”

坐在西首上座的是一位黄袍老道,看起来比新三爷还老,白眉沿着双颊垂到上唇,白胡子从下颌一直垂到胸前,他的眼睛间或一转,宣告他还没坐化登仙。上官无咎道:“这位是婺州金华观刘志诚刘真人。”裴休抱拳道:“见过前辈。”刘志诚一声不吭,只是眼睛又转了一圈。侯春忽然道:“刘真人早年并非挂单金华观吧,我记得应该是在醴泉寺。”刘志诚这次终于开口了,用苍老的嗓音答道:“侯司直你好哇。”

两人不再搭话,上官无咎继续介绍宾客。坐在西首次座的是一个矮胖子,年纪大约三十出头,虽然穿着常服,却套了一双官靴,笑起来很市侩,脸上的肥肉能把眼睛挤成一条缝。上官无咎道:“这位是广州都督麾下掌旗官,张校尉。”张校尉站起来回礼道:“张行久见过侯司直、裴法师。”

上官无咎再介绍东首的客人,坐在上座的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一直在抚摸自己的两撇胡子,没有怎么搭理二人。上官无咎正要介绍,侯春先笑道:“这不是燕云剑客独孤问俗么,好久不见。你怎地从代北跑来岭南呀?”独孤问俗原是河北绿林,曾与侯春交过手。他一瞥侯春,阴阳怪气道:“侯司直是要审我么?”上官无咎赶忙打哈哈道:“独孤兄如今在安节帅幕府任别驾,二位共事朝廷,等下多喝一杯。”

接近着上官无咎带侯裴二人见过东首次座,那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和尚,胡人形貌,一脸苦相,身着破烂僧衣,左臂还缠着绷带。上官无咎道:“这位是天竺国迦叶比丘,他正是昨日海寇劫船的苦主,老爷留他在府上养伤。”迦叶比丘双手合十,起身对二人致意,又向新三郎鞠了一躬,甚是感恩。

上官无咎介绍完六人后,阿牛也已在北首备好了三个位置。新三郎抬手道:“请二公入座。”二人抱拳谢过,与上官无咎一同入席坐下。

席上并没有太多可吃的,只有几根烤羊排,一盘鱼脍。羊肉吃起来佷柴,显然是腌制的,想来也是,在这远离陆地的海岛,哪里有鲜肉可吃,只能吃些肉干。不过鱼倒是很鲜美,正适合下酒。

侯春早就饿了,一点也不讲究,坐下就抓起羊排啃。新三郎举起一樽清酒,说道:“新某敬二位一杯。”侯春正嚼着羊肉,口齿不清道:“你们先喝,你们先喝,让老侯再吃点儿!”

新三郎面色一沉,随即又和颜悦色对裴休道:“裴法师,罗真人他老人家可好?是否收到了那些奇石?”裴休对饮一杯,然后拱手说道:“家师身体很是康健,今年又云游崆峒山去了。新三爷的奇石家师都收到了,特遣在下前来当面拜谢。”新三郎赶忙道:“哪里,哪里,但求罗真人能为我祈福,助我修仙。”裴休道:“新三爷请放心,家师知道三爷潜心修道,特命在下为三爷传授心经。”

新三爷大喜道:“多谢裴法师!”继而又对上官无咎道:“宴后请裴法师来我房间。另备一些珠宝奇石,请裴法师带回去。”上官无咎微微点头,不卑不亢。裴休忙道:“不必不必,家师说了,请三爷以后勿再送礼,心诚则灵。”

裴休一瞥之下,忽见刘志诚正凶巴巴地瞪着自己,显是妒火中烧。裴休怀疑院中的布置正出自这个所谓的刘真人,正犹豫要不要点出来这些布局有误,侯春突然大声道:“那个天竺大和尚,你叫甚么来着?”

迦叶比丘用清晰的汉话答道:“贫僧迦叶,侯司直有何见教?”侯春正色道:“方才新三爷与裴法师讲到奇石,你怎地眼睛忽然一亮,不是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么?听说你是劫船苦主,莫非你船上运有奇石?”

上官无咎将酒樽重重砸在桌子上,居然一滴酒都没有洒出来。“侯司直,劳烦你千里迢迢来查案,没法在京城享清福。”上官无咎就算十分不悦,语调也是平淡的。

侯春好似疏于人情世故一般,根本不在意上官无咎的怨言,笑道:“京城里也不甚太平,前阵子韦会韦驸马被人缢杀,查不出凶手,令我很是头疼。我这番出来,反而落得清闲。”说罢哈哈大笑起来。新三郎冷笑道:“侯司直,你出京就好好休息休息,莫给自己找事。老夫只是一个修道求仙的老头儿,这岛上可没有甚么海寇,恐怕你问不出来个结果。”其他宾客纷纷附和,侯春也不再言。

上官无咎道:“新三爷说的极是,今日大家上岛作客,都是朋友,莫再谈这些俗务,大家且饮酒为乐!”接着他又唤道:“阿牛!尔将酒筹取来!”阿牛应了一声,便去三楼拿酒筹。所谓酒筹,是一种行酒令的器具,在圆筒里放些竹签,签上刻有诗文名句,宾客喝酒时抽出一个竹签,根据上面的内容决定如何饮酒。

阿牛将酒筹捧来,迦叶比丘赶忙起来欠身道:“贫僧饮茶,怕破坏诸公雅兴,先行告退。”新三爷点头同意,阿牛将酒筹交与上官无咎,便搀着迦叶比丘回一楼房间歇息了。

上官无咎将酒筹递给裴休,笑道:“裴法师少年英雄,最有朝气,应抽头筹。”裴休抱拳道:“当仁不让。”接过酒筹摇了一摇,抽出一根竹签,念道:“匹夫不可夺志也,自饮十分。”

众人大笑道:“当仁不让!当仁不让!喝!”裴休只得举起酒杯,一口喝尽,用衣袖擦了擦嘴角。这时阿牛也已安顿好迦叶比丘,上来倒酒。裴休注意到阿牛的右手食指有一抹红色,不似血迹,他猛然想起了唐遗珠那娇嫩欲滴的红唇,暗道:“莫非是胭脂?奇怪,这岛上难道还有女子?”

“裴道友这就不胜酒力了么!”刘志诚见裴休沉思,以为他醉了,讥讽道。裴休抬头笑道:“再来!”便又抽了一支竹签读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长者处五分。”

裴休笑道:“哈哈,刘真人可不要喝醉了!”刘志诚一吹眉毛,将半杯酒喝下。裴休对阿牛说道:“劳烦小哥儿将酒筹递给刘真人。”刘志诚冷哼一声道:“不用劳烦他。”说罢双手一撑地,便飞起掠向场中。他人在半空,一甩拂尘,就从裴休桌上卷起了酒筹,右脚在场中一点,又飞回了座位。一来一去,快若疾风,翩似仙鹤,稳如泰山,酒筹中的竹签没有掉落一根。

众人纷纷为刘志诚拍手,赞道:“好功夫。”刘志诚又是一吹眉毛,缓缓抽出一支竹签,念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为官者处五分。”刘志诚眼睛一转,并不看众人,说道:“新三爷、侯司直、独孤别驾、张校尉,你们谁喝哇?”新三郎笑道:“不如同饮。”三人互相一瞥,随新三郎一起饮了半杯酒。

张行久就坐在刘志诚边上,放下酒杯就去抓酒筹,并憨笑道:“该俺了。”他刚摸到酒筹,忽觉虎口一麻,原来是一粒小羊骨打在了手腕。酒筹脱手眼看就要掉到地上,刘志诚不知何时已伸出手来,稳稳托住。

张行久一面揉着手腕,一面气鼓鼓地盯着独孤问俗。独孤问俗笑道:“张校尉,你官几品,侯司直官几品?你不该抢这酒筹罢!”张行久一改怒容,马上赔笑道:“不该,不该。”

刘志诚也道:“没错,侯司直接好了!”说罢就将酒筹一抛,酒筹竟旋转着射向侯春。独孤问俗心中一惊,暗道:“这老道射暗器的手法不在我之下。”

侯春哈哈笑道:“独孤兄是安节帅的幕僚,谁不知道安节帅是天子面前的红人,这酒筹我不敢接。”说着他大手一挥,劲力似绵绵春雨般包裹着酒筹,竟将酒筹的方向改变,转射独孤问俗。刘志诚也不禁连连点头,为侯春这化劲的功夫啧啧称奇。

独孤问俗接过酒筹,正要抽签,侯春忽又说道:“我在成都遇见了明有常明郎君,他托我给独孤兄带个话,问独孤兄何时回去?”独孤问俗一愣,随即笑道:“是日月郎君明有常么?在下并不认识他,回哪里去,请侯司直讲明白点。”侯春道:“也许是我长途奔波,记糊涂啦!独孤兄见谅!请抽签罢!”

独孤问俗抽出竹签,读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任劝十分。”他微微一笑,向侯春拱手道:“侯司直,请饮了此杯。”侯春斜眼道:“范阳节度府就是这么劝酒的么?”独孤问俗面色微变,起身来到侯春席前,问阿牛要了一只空酒杯,亲自斟满酒,双手奉上,道:“请侯司直多多提携。”

侯春笑道:“不敢不敢。”便起身接酒。侯春双手刚搭在杯沿的同时,独孤问俗暗运内劲,稍稍向上一扬,便即撤手。若是侯春没握紧,酒杯就会飞起直打他的门面,就算他握紧了,但不运劲相抗,酒水也会溅射他一脸。

但见杯中的清酒如一道白练,骤然腾起,直射侯春眉心。侯春猛地大嘴一张,将酒水全部吞了,再用袖子一抹嘴,大笑道:“好酒!好酒!”旁人看来,无不惊异,就好像侯春凭空将酒吸进嘴里一般,只有侯春心里暗自叫苦,他舔了舔上颚,一股血味。

独孤问俗正要回席,侯春却一把拉住他,说道:“独孤兄,你也饮一杯罢!”说着就举起一杯酒递向独孤问俗。独孤问俗一拂袖,说道:“没有抽签,不该我喝。”侯春道:“你去将酒筹拿来!”

独孤问俗递过酒筹,侯春略一摇晃,抽出一支签,说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任劝十分。哈哈,独孤兄,此乃天意,喝了罢!”说罢就将酒杯塞向独孤问俗。

独孤问俗大叫道:“你作弊!”忙抬掌封住酒杯。侯春不管不顾,用酒杯径直撞向独孤问俗的手掌。独孤问俗正犹豫要不要硬接这一招,忽地一阵掌风扫过,上官无咎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面前,而那杯酒竟稳稳握于上官无咎手中,一滴也没有洒出。上官无咎将酒一饮而尽,说道:“侯司直,这杯就由我替独孤别驾喝了。”

独孤问俗谢过上官无咎坐了回去,侯春将酒筹递给上官无咎道:“既然如此,请上官兄抽签。”上官无咎却将酒筹放下,淡淡说道:“诸公都喝了不少,我看不必再行酒令了。我为诸公吟诗可好?”

说罢上官无咎缓步走到窗前,踏着月光,伴着浪声,负手悠悠吟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上官无咎换了一口气,场中一片寂静,只有哗哗浪声。众人都在等他继续吟诗,哪知张行久粗人一个,以为已经吟完诗了,猛然站起来,拍手叫道:“好!好!上官先生好文采!”

众人不禁哑然失笑,新三爷说道:“行久,此乃本朝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你没听过吗?”张行久挠挠头,大赧道:“俺乃一介武夫,不通文墨,见笑见笑。”

上官无咎正要继续吟诗,不料张行久又叫嚷起来:“新三爷,俺听说你纳娶了广州孙老头儿的孙女,俺在孙老头儿的茶肆曾见过小美人儿,新三爷不妨请她出来,跟大伙儿叙叙旧。”张行久笑得很开心,脸上的肥肉都把眼睛挤没了。一再被打断,新三郎也没了听诗的兴致,招呼上官无咎坐下,并唤道:“阿牛,去把小美人儿叫来,给客人们跳舞!”

“哦。”阿牛应道,慢慢走上了三楼。众人不由得都盯向楼梯口,想看看是怎么样一个美人儿。不一会儿,阿牛就搀着一个红裙姑娘走下楼梯,只见她体态轻盈,面容姣好,虽然比不上长安平康坊的姑娘们,但在这天南之地,也算数一数二的了。

孙姬来到场中,盈盈一拜道:“贱妾拜见诸公。”她低头时的目光正巧对上裴休,犹如一泓秋水,裴休凡心骚动,又想起了唐遗珠。张行久递上一杯酒,笑道:“美人儿,请饮此杯。”孙姬接过酒杯,用袖子遮住饮了下去。她不惯饮酒,不由得咳了两声,脸色微红。阿牛一把拿过酒杯,递还张行久。

新三郎说道:“美人儿,你就为诸公舞一曲。”上官无咎从怀中掏出两段笛子,拼接起来,说道:“我为夫人伴奏。”孙姬微微一笑,点头谢过,上官无咎便吹起一曲《霓裳羽衣曲》。此曲乃开元年间,天子登三乡驿,望女几山后悠然神往所作,曲子表现的是仙子在上界的悠然生活。孙姬按着节奏起舞,真如绰约仙子,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就在众人酒酣耳热、目不转睛之际,忽然浪声大作,惊涛拍岸,狂风骤起,呼呼作响。满屋穿堂风,吹灭了所有蜡烛,登时伸手不见五指。新周邦叫道:“不好,打台风了!阿牛!快去关窗!”

就在这片风雨交加之中,倏然响起了一个幽怨女声,似嘲笑般吟道:“都羡神仙好,神仙浑不老。金银与美姬,携抱登孤岛。”新三郎惊恐叫道:“美人儿……你搞甚么鬼……快别说了!”那女声全然不闻,变本加厉,又凄恻道:“伶仃岛上最凄寥,苦雨凄风奈何桥。富贵功名和道骨,碧波浪里一同消。”

声音方止,灯光骤起,原来侯春、裴休、独孤问俗与张行久四人已奔至四墙,关上了窗户,上官无咎在场中点起了一个灯笼。四人再望回场中,只见新三郎与新周邦哆哆嗦嗦抱作一团,阿牛傻愣愣地立在原地,未挪一步,刘志诚还是端坐席位一动不动,只有眉毛胡子荡来荡去,而那孙姬伏在地上,毫无声息。

新三郎与新周邦赶紧坐好,整整衣衫。新三郎厉声问道:“孙小红!你方才胡说些甚么!”孙姬却还是没有一点反应。上官无咎将灯笼递给阿牛,命阿牛去把各处蜡烛重新点燃,而后他蹲下来探了探孙姬的鼻息,淡然说道:“夫人晕过去了,无甚大碍。”

新三郎气道:“此事殊为可疑!今晚诸公都累了,不如早点歇息,明日再议。”上官无咎扶起孙姬,唤阿牛道:“去打盆水来。”新三郎插口道:“今晚就将美人儿安置在一楼客房,我今晚要向裴法师请教心经。”众宾客遂由阿牛引着回了一楼,裴休则被新周邦请上了三楼。

三楼雕金饰银,春光融融,墙上挂着一幅东华帝君的绘图,红印刻的竟是“吴道子”,吴道子时称画圣,这幅画能值千金。裴休心中暗道:“这样一个无人荒岛,都要如此装饰,可见新家多么挥金如土。”

新周邦独自回房,裴休随新三郎进了丹室。这里相较外面看起来朴素了不少,再无金银珠宝装饰,但若由摸金校尉来看,就能发现这里的鼎炉都是古物,也要值数千银子。

不过这些鼎炉方位还是不对,裴休不禁皱眉道:“新三爷,这些鼎炉都是刘真人安置的么?”新三郎道:“正是。刘真人这两年来为我打理伶仃岛,出力颇多。”裴休抱拳道:“请恕小子无礼。新三爷何不请些名师,这刘真人小子闻所未闻。而且此间布局大有谬误……”

裴休话未说完,新三郎打断道:“非也,非也!刘真人断不会误我,我三年前曾大病一场,差点去见阎罗王,正是刘真人将我医好,续命至今,又传我房中仙术,阴阳同修。裴法师,你若是想留在鄙府,大可不必挤走刘真人……”

“小子眼拙,不识泰山!”裴休打断新三郎,气道:“小子传授完心经,便即回山,祝新三爷早日得道!”新三郎脸上堆笑,拉起裴休的手说道:“我老糊涂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裴法师莫怪。”

裴休这才收起怒容,随新三郎一起来到云床边,但见旁边墙上挂着一幅画和一对钢鞭。那画上画的是一位威猛大将双掌推倒八匹马。裴休凝视画像道:“这莫非是前朝大将,‘横推八马’新文礼?”新三郎自豪道:“不错,正是曾高祖。”裴休拱手道:“原来新三爷是名将之后,失敬失敬。”

再看那对钢鞭,长约一臂,一红一白,每根都雕有一条长龙,绕鞭身盘旋而上,栩栩如生,寒光四射。新三爷道:“此乃开隋九老卫王杨林的水火囚龙鞭。刘真人面授天机,说我想要早登仙班,须寻得开隋九老的诸件宝物。我奔波多年,只觅得一二,故求裴法师传我心经,延年益寿。”

裴休轻轻摇头,暗道刘志诚误人不浅,天下岂有倒斗修仙的道理。他又转念一想:新三爷误入歧途已深,我现下说甚么他都不会听的,还是先传授心经,徐徐诱导罢!

裴休待新三郎盘腿坐上云床,朗声诵道:“耳目口三宝,闭门无发通。真人潜深渊,浮游守规中。旋曲以视听,开阖皆合同。为己之枢辖,动静不竭穷。离炁内营卫,坎乃不用聪。兑合不以谈,希言顺鸿蒙。三者既关键,缓体处空房。”这段心经源自《周易参同契》,是告诫修行之人,修道并非一时之坐,而是要平日时时修习,无思无念,无欲无我。裴休传授这一节,意在规劝新三郎不可沉迷于房中仙术。

窗外风浪大作,屋内静谧安详,如此修习了近一个时辰,已到三更天。裴休引导新三郎收功,而后说道:“已经很晚了,新三爷不如早些休息,明日方有精神再学。”新三郎起身拜谢,并送裴休到楼梯口,说道:“裴法师也歇息罢。明日卯时做早课可好?”裴休道:“新三爷多睡一会儿也无妨,辰时再做早课罢。”两人约好,新三郎便目送裴休下楼。

裴休行到二楼,忽听一楼有人轻声说道:“嘘,有人下来了,快躲起来。”接着便有闭门之声。裴休不欲多管个人私事,径直回屋,倒床欲睡。但他这几天道心又压不住凡心了,不禁还是好奇方才说话之人是谁。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忽然想起阿牛食指上的一抹胭脂,心中暗道:“莫非下人与美妾有染?今晚宴会时,阿牛曾单独上过三楼。狂风吹灭蜡烛时,阿牛也魂不守舍,不愿离开小妾半步,想来不会有错了。唉,新三爷也是,一把年纪了,被刘志诚这厮哄骗纳妾,老夫少妻,焉能无事。但这毕竟是新家私事,我还是不要张扬的好,继续劝新三爷放弃房中术罢!”

裴休想好心事,终能安心睡觉,就在他迷迷糊糊之中,忽听门外又有一阵轻微的走路声。“这对男女,真是猖狂。”裴休如此想着,继而睡去了。

风呼啸一夜,第二天方止。裴休在卯时醒来,打了一会儿坐,便听门外阿牛叫道:“诸公朝食了。”裴休收功伸了伸腰,走出房间,正巧碰见张行久,两人互相问好,一起上了二楼。

只见昨晚那几个席位还在,已分别摆上了一张胡饼,一杯清水。阿牛道:“岛上吃的不多,请二公见谅。”张行久笑道:“老子在军中吃的还没这好,俺没甚么挑剔的!”

此时侯春、刘志诚、迦叶比丘已在二楼,三人并不言语,各吃各的。裴休与张行久各自入座,也吃了起来。上官无咎忽在一楼唤道:“阿牛,夫人还不太舒服,你将朝食送过去。”阿牛应了一声,急奔向厨房,差点撞上刚上楼的独孤问俗。独孤问俗一把抓住阿牛的脖颈,阿牛那精壮的身子竟动弹不得,急得满脸是汗。独孤问俗笑道:“记住,欲速则不达。”便放了阿牛,也入座吃饭。

张行久一脸坏笑道:“这个美人儿昨晚怎么回事?鬼缠身啦?刘真人等下看看去罢!”刘志诚已经吃完,并不答话,盘坐起来一动不动。

这时新周邦忽从三楼奔下,张行久叫道:“大少爷,快来用朝食了!”新周邦却上气不接下气,惊恐道:“阿爷……阿爷……阿爷不见啦!”

侯春蓦然站起,大声问道:“新三爷不见了?”新周邦喝了一口水,喘气道:“阿爷不在楼上,我都找遍了。”张行久若无其事道:“新三爷一个大活人还能不见了?不是在一楼就是去茅厕了罢!”

“一楼、厨房、柴房、茅房都没有。”上官无咎不知何时上了二楼,淡淡说道。若是谁能够在这几句话的功夫里检查完整个别业院子,那非这个关中第一快剑莫属了。

新周邦大步流星走到裴休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厉声问道:“贼道!昨晚阿爷最后跟你修炼心经,你把阿爷藏到哪儿去啦!”

裴休在新周邦手腕一搭,就挣脱开来,他不愿伤害大少爷,向后一荡,退开三步,朗声说道:“新三爷失踪之事与我无关!”侯春亦道:“大少爷,凡事不可急下结论。你找过全岛没有?”新周邦支支吾吾,显然还没找。

上官无咎走到众人中间,拱手道:“侯司直说得对,大少爷不要自乱阵脚。我提议,侯司直与张校尉从东向西绕岛,大少爷与独孤兄从西向东绕岛,我与裴法师横穿伶仃岛,咱们兵分三路,搜索小岛,不信找不到老爷。”五人点头称是,并约定午时在别业会合。

上官无咎又向刘志诚与迦叶比丘作揖道:“劳烦两位上人照顾夫人,阿牛任劳任怨,就是笨了点,你们多多担待。”这一僧一道回礼应允,上官无咎才放心同裴休出了门。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第二卷 求仙记】第十九回 伶仃岛上最凄寥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umigsk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