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若论“内忧”的真正主角人物,就是上回咱们讲的那位环儿贾三爷。此人卑鄙龌龊,人称“小冻野猫子”者便是。不过,单木不成林,论他一个,也断无这等慧眼才情。全部书中,谁最“赏识”贾三爷?曰,赦大老爷是也。因此,勾结成党,狼狈为奸的,乃是贾赦、贾环这两位“难伯难侄”!只因这二人,才弄得荣国府家破人亡,一败涂地。
2.贾琏王熙凤一对刚过二十岁的青年夫妇,他们原系贾赦大房之亲子亲媳,却被“借调”到二房来当家主事,而他们夫妻二人虽够不上“完人”,却既有才干,也颇有正义感,殊不以贾赦、贾环之流的行事居心为然,竟弄到为了贾政和宝玉这边的利益而惹恼了大房的亲父母公婆。贾赦一顿毒打,差点儿把贾琏打瘫了——只为儿子向老子顶了一句——说了一句真理,替石呆子抱不平,憎恶贾雨村仗官势害好人。邢夫人则对凤姐儿越来越不痛快,蓄怨恨于心怀。
3.赵姨娘看得透,她知道:宝玉是个“废物”,不能自保之人;保他的,老太太不在言下了,还要先数两个人:凤姐是他实际利益(物质)的保护人,黛玉是他感情利益(精神)的保护人,没了凤姐,宝玉便不能“自理生活”;没了黛玉,宝玉便要神经狂乱,变为疯傻。
4.老太太、凤姐、宝玉、黛玉,这四个是全书中绝对不可分割的人,他们的命运,是紧紧地连在一起的。
5.王熙凤。她的悲剧性何在?在于贾家之势,当其衰危,而且敌情四伏之际,无一男人力能挽此颓局,独凤姐一女子,力支大厦之将倾,不但才干足以扶倾,而且智谋足以制敌。不幸她有术而无学,识短而贪利,遗下后患,做出了一些错恶之事,为敌者抓住把柄,制其死命,于是贾氏事不可为,凤身亦陷于惨痛之境。只此方是她的悲剧之所在。
6.请看她费却了意悬悬半世心血,将此心使碎,所为者何来?只是为了力支大厦——盖此贾姓,男女老少,能够富而且宁,实皆托赖她一人的庇佑,在她的疲神尽瘁的心血滋养中生存生活!家之存亡,人之聚散,所系于此人者最多,岂非至明至白之事?
7.雪芹原书是将她的一生分为三段来写:一从者,谓初嫁时遵守“三从四德”,从夫贾琏,琏被借来二房里当家主事,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她一切依琏意而行。二令者,是权威渐重,深得倚重之后,便成为号令全局之人,连贾琏也在她摆布之下了。三人木者,谓最后被休回金陵母家——其结局如此,若叙经过,则甚为复杂,兹略陈涯际如下:
通观凤姐之处境,有“上、中、下”三种关系,这种关系决定着她的命运。
“上”者,是老祖母的异常喜欢宠爱,婆母的信赖倚毗,这本是有利之情势,但也成了丛嫉之根由。赦、邢原是亲公婆,对她日益不满,说她奔高枝儿,一切为二房效忠,不顾大房任何私利。贾琏亦深不以其父交结雨村、多行不善为然——由平儿口中骂出“饿不死的野杂种”、“惹出多少事来”可以知之矣。于是赦、邢之恶凤姐,与日俱积,至“嫌隙人有心寻嫌隙”一回书,写有意与凤姐为难,形势已显。再则二房公婆虽信之赖之,不幸又有侧室赵姨娘之衔恨入骨,正如对于宝玉,日夜向贾政耳中吹其枕边风,可知政亦必日益疑凤之非善。
“下”者,即婢仆下人,皆怨其严厉寡恩,是以后来贾环与大房赦、邢勾结以陷凤姐,而两府下人皆伺机已久,起而报复,事端蜂起。
8.贾琏之休她,题目不仅是害人致死,而且是她己身不育,又害二姐所怀男胎,此在当时,乃是断人宗祀的至大至恶之事。
9.我们细读芹书,发现一个规律,即:写凤姐时,常常兼及宝玉;写宝玉时,又常常兼及凤姐。二人身份、地位、境界如秦与越,似各不相涉,殊不知其呼吸相关,命运联在一条线索上。例如开头写东府小宴,是凤宝同往;探望可卿之病情,又是凤宝同往;及可卿丧讯传来,立刻过东府哭吊的,又是凤宝同往。以至为可卿送殡,同在城郊下处暂息的,也还是凤宝一起。再看马道婆作法,所害者何人?正是她他嫂叔二位。所以到贾府事败,一同入狱,而贾芸、小红前去探慰的,仍是凤宝二人。我说雪芹的小说,主角有两个,是为熙凤与宝玉,读者可能不解,然倘能于此等处思之绎之,或者不再以拙见为疑了吧?
10.没有《金瓶梅》在先,《红楼梦》这样的也以一个大家庭为中心、也专写众多妇女的大部头小说的出现是不可能的事。
11.雪芹对《金瓶梅》一书,是又承又翻,而以翻为主,一切内容、风格、境界,都有意与之背道而驰。其实这一点,雪芹在开卷时即已申说明白。他说:历来野史,专以“谤人君相”(传说“隐射严世蕃”)、“贬人妻女”为能事,而且“更有一种风月笔墨”最能坏人子弟,这就是不点名式的指斥《金瓶梅》而言。然而,《金》书给他的启示,处处可寻,就中“三妇”一义,也发生了很重要的影响。
12.足够的记载和多家的考订,都说明了宝玉一生意中最钦敬倾慕的少女就是玉、钗、云三人。黛玉未嫁而夭亡,宝钗成婚而早卒,湘云别适而为孀。仅存的湘云,经历了千辛万苦,曲折险难,最后又与宝玉意外地重遇。这末后一点,我在他文中曾屡屡论及,此处故不多述。
13.有恩的,死里逃生——巧姐
无情的,分明报应——宝钗、妙玉
欠命的,命已还——元春
欠泪的,泪已尽——黛玉
冤冤相报实非轻——迎春
分离聚合皆前定——探春、湘云
欲知命短问前生——凤姐
老来富贵也真侥幸——李纨
看破的,遁入空门——惜春
痴迷的,枉送了性命——秦可卿
14.雪芹的一部大书,是以三大主线为经,以“大对称”为纬,纵横交织出一幅巨丽惊人、奇致万状的锦绣图画!可以张贴,可以舒卷,而其间法度井然,节拍整肃,极天工人巧之妙境,可谓一大绝诣,一大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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