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哂”一“喟”之间观孔子的“礼乐文明”
此文发表于《语文月刊》2016年第10期
摘要:关于“哂”字的释读历来都有争议,经过多角度论证,“微笑”一义更符合文本语境;“喟”的内容有消极避世说、遗憾向往说,经过多维度分析,后者更符合作品主旨。而在孔子的一“哂”一“喟”之间,他有效地实现了“礼乐文明”的教化目标。
关键词:“哂”字释读;“喟”字释读;孔子;礼乐文明
孔子学说中的“礼”思想,旨在确定社会的秩序;“乐”思想,旨在求得社会的和谐。正如《礼记·乐记》所言:“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是故礼与乐相辅相成,成为构建孔子思想的核心元素。而《论语·侍坐》中孔子的一“哂”一“喟”,也恰恰彰显了“礼乐文明”。
一丶 关于“哂”字的释读
关于“哂”字的含义主要有三种说法:第一种是“讥笑”,第二种是“微笑”,第三种是“哂”为“讯”字的误写。持第三种说法的是香港中文大学的张光裕,他在《从简牍材料谈<论语·先进>篇“哂”字的释读》一文中言:“确有理由怀疑今本《论语》公西华侍坐章‘哂’字,或当初‘讯’字古文之误书,若然,‘夫子哂之’、‘夫子何哂由也’、‘是故哂之’云者,未可遽以‘微笑’、‘讥讽’作解。”“哂”应该理解为“孔子对某一问题之解答,倘未惬于心,则有重复提问之举。”此种说法姑列于此,不做探究。本文主要分析前两种说法,并表明我的取舍理由。
商务印书馆《古代汉语词典》(1998年版)解释“哂”字为“讥笑”,所举的例子就是《侍坐》中的句子:“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孔子“讥笑”子路的原因是什么呢?
有人认为孔子“讥笑”子路的原因是其“率尔而对”,并将“率”理解为“轻率”、“冒失”,持此观点的人的第一个论据是:《论语·季氏》言“侍于君子有三愆”,其中“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率尔”语义相当于“躁”。第二个论据是:《礼记·曲礼》言:“侍于君子,不顾而对,非礼也。”试问一下,这四个弟子中,子路最为年长,“论资排辈”也应当他先发言,难道发言之前就一定要摆出“左顾右望”的姿态吗?岂不虚伪做作!根据前后文,我更倾向将“率”理解为“直率”之义。孔子显然是不能对子路的“直率”,回应以“讥笑”吧?
有人认为孔子“讥笑”子路的原因在于其不谦虚,问题指向于“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这句话。子路三年时间能把军队整顿好,抵御外敌到底算不算吹牛呢?孔子是因为这个而讥笑他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在《论语·公冶长》中孔子就说“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赋”,指的就是军队。《论语·雍也》中孔子亦言“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意思是说子路果敢决断,让他从事政事有什么困难呢?显然这个观点不能说服我们。
翻检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是将“哂”解释为“微笑”,笔者接受这种解释。理由有以下几点:
从文本自身角度来看,孔子反复强调“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亦各言其志也已矣!”即“大家可以畅谈自己的志向,说的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整个谈话都是在一种轻松愉快的气氛里进行的。如果将“哂”理解为“讥笑”就与整个谈话气氛格格不入了。如果将“哂”理解为“讥笑”,就会有这样的潜台词“老师,不是让我们各抒己见吗,怎么说得让老师不满意,老师就讥笑我们呢!”同时,这篇语录从开端到曾皙发言就在循序渐进地凸显孔子思想中的“礼”文明的,例如篇题《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就彰显了“长幼有序”的礼义,是依照年龄的由大到小的顺序呈现的。其次,这篇文章恪守了“‘名’一般用于上对下、长对少,是卑称、谦称;而‘字’则反之”的伦理要求。孔子称呼弟子的“名”,例如“求,尔如何?”“赤,尔如何?”而《论语》一书是孔门后学整理的,所以他们使用“字”来称呼前辈,以示尊敬,如“子路率尔而对”;“三子者出,曾皙后。”最后,从子路稳定一个充满“内忧外患”的国家的理想,到冉有使得一个地区国家富裕起来,再到公西华担任小相,整饬宗庙、外交事宜,这就是实现国家“礼治”的过程——先稳定,后富裕,同时实施教化。《侍坐》在曾皙言志之前的思路与《论语·子路》章所记的内容如出一辙,即“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既然文章处处透露“礼”的思想,所以只有将“哂”解释为“微笑”,才合“礼”!
从创作时间角度观照,杨义《<论语>章节编年与生命认证》一文中认为:“细察行文脉相,推知四子侍坐此事发生的时间,应该在鲁哀公十二年(公元前483年)春夏之际,本年孔子六十九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子路)少孔子九岁。”据此得知,此时的子路也已经是花甲之年了,应该褪去了早年的“冠雄鸡,佩豭豚”的粗鄙,在孔子门下已经耳濡目染何为“礼”,要不然怎会有“君子死而冠不免”、“结缨而死”的为守礼节而不惜牺牲的事迹呢!所以如果单纯将“哂”仍旧理解为“讥笑”,那么就否定了子路由粗鄙成长为有礼之人的事实,也矮化了子路的形象。同时,也损害了孔子循循善诱、温润如玉的人格魅力。
此时,我们不禁又要追问:孔子为什么要对子路微笑呢?我觉得孔子“哂”子路的原因就只能落在“且知方也”,用三年时间让百姓都能知道是非的准则、为人的道理,似乎拿到今天的社会也不容易在实践层面上完成,因为思想精神是一个潜移默化、不断熏染的过程,不能急功近利地、单纯地用时间来衡量,这应该就是孔子“哂”子路的原因。这种“哂”并非是“讥笑”,而是一种透露出赞赏与关怀的微笑。这个“哂”应该是孔子“据礼而笑”,有效地把握了礼的限度。其实,纵观孔子的一生,也是在学理的层面上宣传“礼”,而在社会实践层面上的应用也是有限的,所以他没有理由讥笑弟子,孔子的“微笑”是对自己弟子摆脱粗鄙、登堂入室的一种肯定。
以上,从文本本身、创作时间、人物性格发展等角度考量,佐证了“哂”字的含义是“微笑”,而不是“讥笑”。
二、关于“喟”字的释读
* “喟”的含义是“叹息”、“长叹”。深层挖掘其“喟叹”的对象无非就是自身的遭际与国家动荡的社会现实。从孔子的人生遭遇来看,他游说诸国,传播自己的主张,结果是“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累累若丧家之狗”。同时,春秋末年,战争频仍,礼崩乐坏,“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论语·季氏》)。在此种情境之下,孔子叹息地说“我赞同曾点的志向。”曾皙的志向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意思是“晚春时节,春天的服装已经穿在身上,我与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小孩儿,在沂水河边盥濯,祓除不吉利,在舞雩台吹吹风,一边歌唱一边走回来。关于此段文字主要有两者代表性理解:消极避世说、遗憾向往说。
* 有人认为曾皙是主张消极避世的,因为他契合了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舍之则藏”的观点,所以“吾与点也”。孔子因为抱负难以施展,礼乐学说不被接受,难免会伤感,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据此就说孔子“消极避世”,明显是没有尊重历史事实:即使在“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述而》)的情境之中,孔子也在积极作为,一直在为恢复周朝礼制坚持着、努力着。《史记·孔子世家》言他“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与礼义……以备王道”;“《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令后人敬畏的重要一点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毅力与勇气。鉴于此,孔子的“喟”并不能简单地被理解为“消极避世”的主题。
* 我主张“遗憾向往说”:曾皙之志更多透露的是“和谐”思想,即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人与大自然的和谐。从前文观照,如果依照“言志”的齿序的话,曾皙应该是排在子路的后面发言的,文章为什么将他安排在最后发言呢?有什么思想内容方面的考量吗?依据文章“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我们知道在整个言志的过程中,曾皙的职责应该是在间歇性地配乐的,为整个活动渲染一种和谐的气氛的,推动整个活动在轻松愉悦的背景下展开。“瑟”本身也有助于“正人德,乐人道”。《律吕正声》曰:“瑟者,闭也。所以惩忿窒欲,正人之德也。其轸玉,其弦朱,其丝分,其音细,而君子无故不撤焉,非悦其声音而已,乐得其道故也。古之论瑟,常谓君父有节,臣子有义,所以乐人道也。”黄崇浩在《曾皙言志辨》一文中就指出“文中特意描写增皙鼓瑟,也非闲间之笔。恰好与风、咏、舞雩相映带,反映了曾皙主张礼乐治国的思想。”至此,文章已经完成了由前三子的“礼”向曾皙的“乐”过渡。
* “咏而归”中“咏”的内容又是什么呢?宋翔凤《论语发微》解“咏而归”:“咏是歌《诗》,所歌盖《丝衣篇》也。”《丝衣》出自《诗经·周颂》,是有关祭祀饮酒的乐歌。刘宝楠认为:咏《丝衣》“此节为雩祀,自是勤恤爱民之意。其时或值天旱,未行雩礼,故点即时言志,以讽当时之不勤民者”。古人认为“乐与政通”,即如《乐记》所言:“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朱熹《四书集注》引用程子曰:“孔子与(曾)点,盖与圣人之志向同,便是尧舜气象也。”杨树达《论语疏证》言:“孔子与曾点者,以点之言为太平社会之缩影也。”反观社会现实与自身处境,孔子的“喟”更多表达的是一种遗憾与向往。
* 至此,整个文章就有效地完成了从“礼”到“乐”、“礼乐并用”思想的贯穿与呈现,也实现了孔子“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思想主张。既然文章的大基调、大环境是孔门后学为了彰显孔子的“礼乐文明”思想的,我们又怎么能够想当然地将“哂”训为“讥笑”,将“喟叹”的内容理解为“消极避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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