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阔是土生土长的胡城人，这辈子都没离开过这座城市。从出生到上学再到工作，他的成长像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未经波折也平平淡淡。大学一毕业就进了胡城医院，在医院的那些年，他工作认真，对人真诚，是个几乎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好医生。好医生的评判标准有很多，患者家属把锦旗送到他手上的就是其中之一。
32岁那年，单位集资建房，李阔和母亲搬进了新房子——也就是现在已经破旧不堪的那间。他与恋爱5年的女友也即将走入婚姻，开始新的生活。可他却不知道，变故正一步步向他靠近，他和他周围人的生活都将改变。
女友何玲常常埋怨李阔总爱穿格子衬衫的衣服，短袖格子、长袖格子，冬天就在格子衬衫里穿上保暖内衣，再在外面披上一件大衣或羽绒服。李阔只是笑，说大男人不讲究这些。可二十多年过去了，事到如今再打开衣柜，除了越发浓烈的霉烘味，还有一摞整齐叠放的格子衬衫——母亲总是舍不得丢掉他的任何一样东西，尽管有的衣服已经破洞，不知原先就有，还是后来被虫子咬过——有的颜色已经渐褪，还有表面凹凸不平的磨毛，衣领歪着，像是被谁生拉硬扯过，扣子也不见了几颗。
曾经在李阔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离开了，留给活着的人的只有感慨和回忆。
那天何小木走后，李阔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他在思考何小木留给他的问题：“您有后悔当时救的是周亨实吗？如果不是他，现在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夜已深，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洒在墙壁上，一块不知什么时候粘上去的污渍像是曝露在探照灯下，无处躲藏。李阔盯着墙壁出神，直到那块污渍开始忽大忽小，越来越不清晰，最后糊成一团，他才不情愿地闭上眼。两行泪从眼角渗出，滑过微微颤抖的皱纹，一路留下痕迹，最终藏在鬓发里，在耳朵附近散开，全身像穿过电流一样酥麻。
李阔开始幻想脑海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画面：自己跟小玲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放着他们已经看了无数遍的黑白老电影；母亲跟朋友打麻将回来，一脸喜气，看来今天手气不错；接着电话响起，老邻居说下午要来家里看望，母亲高兴坏了，推着他们出门买菜，自己留在家里打扫；儿子放学回家，讲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普普通通的生活，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笑声在饭桌上此起彼伏。
一道刺眼的光束从远处照进来，尽管闭着眼睛，李阔还是能感觉到它的强烈。随后是尖锐的鸣笛声，在安静的夜里，声音振聋发聩，像要撕破黑夜。灯光从李阔眼皮上一闪而过，像是有人把他从梦中叫醒。现实中，冷墙冰砖，寒风依旧在屋子里游荡。
作为一名医生，李阔不后悔自己当时的选择。他有自己的职业操守，手术台上的病人不分贵贱，都是需要被救治的病患。在人力物资都缺少的紧急情况下，唯一一袋血包，没有任何生存希望的老人和还有一线生机的周亨实之间，李阔很快做出判断。
可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男人，李阔对周亨实恨之入骨。究其原因，坊间的猜测出奇的一致：李阔认为是周亨实断送了他医生的职业生涯，并在周亨实继承了自己继父的财产后起了杀念，不平衡的心态让他失去理智，这才让他从前途无量的年轻医生摇身一变成了万人唾弃的杀人犯。
对于这样的控诉，李阔供认不讳，在审讯室里，连一字一句的反驳都没有。这更加确定了人们的猜测。
老人去世了，周亨实活了下来。在这场所谓的医疗事故发生后，胡城医院迅速做出反应，公开向死者家属道歉的同时，将李阔停职查办。
医院内部成立了事故调查小组，针对李阔的问题开展了严肃批评。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当时的周亨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拿着每月一成不变的薪水，而另一边却是胡城市机关领导的父亲。他们认为李阔没有服从上级安排，忽视无论如何先救老人的要求，仅凭自己浅显的经验做出不恰当的判断，才导致这场悲剧的发生。
李阔在走进会议室之前，就被告知自己要背上所有的罪名，所以他只能默不作声，独自承受。尽管他和在场的一名医护人员都断定，老人已经没有生命迹象，如果被强行推进手术室，也不能活着出来，更何况，这会耽误周亨实的最佳治疗时机。
但医院已经不在意这些，他们需要的，是有人出来承担所有的后果。
可没想到，有记者混入医院，拍下了院长单独找李阔聊天的图像，并在电视上公开了他们的谈话录音。一时间，社会哗然，舆论四起，为李阔打抱不平的民众越来越多，他们坚决反对院方找李阔当“替罪羊”，甚至有人自发地在胡城医院和市政府门口静坐。
记者采访示威的民众，他们表示：普通群众的命也是命，难道只有市机关领导的家人是人，普通群众就不是人了吗？很多人不满医院的做法，要求院方给出合理的解释。
游行示威的阵势浩浩荡荡，很多人都借助这件事表达自己对位高权重者的不满，李阔因此成了他们出声的借力点。从调查取证到政府出面协调，事情闹了整整两个月。李阔的名字出现在各家报纸媒体的头版头条，有人希望借此炒新闻、博眼球，有人希望为自己和下一代争取公平，也有人只是单纯的凑热闹。毕竟，在胡城这样的小地方，这种事并不多见。
这期间，母亲和何玲一直陪在李阔身边，李阔没有出现在任何公共场合，哪怕院领导多次请他回去上班，他都委婉地拒绝了。他不想引起更大的争议，只希望这件事可以赶快平息。可很多人不这样想，他们认为，只有事情闹得越大，才能引起更多人的重视和反思。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要闹到什么时候，那些所谓的有良知的群众都卯足劲地写上访信、在电视新闻中接受采访，他们好像在短短时间里就成立了一个有纪律有规模的组织，他们做好了计划，每一步都安排的仔细。
值得注意的是，这段时间里，周亨实家发生了几件重要的事。他妈改嫁，嫁给了胡城有名的房地产大亨，也就是他的继父，更重要的是，他继父在跟他妈结婚一个月后突然病逝，继父原本是个孤儿，也没有子女，所以他名下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都归周亨实和他妈所有，他们几乎在一夜之间扭转了人生。
可周亨实也很清楚，外界对他的评价还存在很多质疑，除了有人嫉妒他不费吹灰之力就从普通上班族变成富商，他的名字还跟当下最受热议的李阔绑在一起。于是周亨实在上任的第一天就决定，拿出遗产十分之一的资金，以李阔的名义建希望小学，帮助贫困地区失学儿童重返校园。
报纸杂志用大篇幅刊登了此事，电视台也争先恐后地采访周亨实。一时间，周亨实成了胡城的大人物，人们甚至给他冠上“胡城慈善家”的称号，用最华丽的辞藻赞扬他都嫌不够。而周亨实却始终谦虚，说自己的命都是胡城人民给的，会用最大的努力回报社会，并在多种场合表达了对当初救他性命的李阔的感谢。
尽管李阔没有正面回应过，也不接受周亨实以任何形式给予的感谢，可关于周亨实以李阔的名义做善事的消息一出，有人又把这归结于李阔的功劳。他们认为如果当初不是李阔做出正确的选择，周亨实根本不能活到现在，胡城将缺失这样一位大慈善家，相比之下，市领导的亲属算的了什么。
紧接着，舞着大旗的好事之徒又从阴沟了翻出了那位市领导曾经贪污受贿的证据，字迹清晰，条目清楚。可对于文件上给予警告处分的处罚，民众很是不满，认为惩罚不够严厉，存在包庇嫌疑。市政府门口站满了人，有人堵在信访局，有人待在市委书记的办公室门外，要求重新查办此事。事情越闹越大，线越拉越长，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可这件事却以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好像一夜间消失匿迹，甚至找不到存在过的痕迹。
周亨实多次表示一定要当面感谢李阔，也许是出于感激，也许是为了自己的形象，他终于通过私下里的关系联系到李阔，两人约在一个私人的地方见面。可李阔没想到的是，周亨实已经提前把这个消息放给了多家媒体杂志，当天有很多记者候在门外，就等周亨实发出信号，他们就冲进去，拍下值得纪念的一刻。
可谁都没想到，当记者推开门进去时，看到的是躺在血泊里的周亨实，李阔拿着一把水果刀蹲在旁边，刀刃还在滴血。仅仅震惊了1秒钟，来不及报警，所有记者都兴奋起来，这可比什么感谢会现场更有话题。他们都一窝蜂地冲进去，想赶在其他人前面拍下第一现场的照片。
所有电视台和报刊都撤掉了原本准备好的稿子，把头版头条留给了周亨实被杀的新闻，报道中关于被杀的原因提出了很多的可能，而这每一种可能都存在不攻自破的漏洞。一传十十传百，李阔杀死周亨实的消息迅速传开，几乎每个胡城人民都在议论这件事，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惊悚和疑惑。
相关部门连夜提审李阔，审讯室里，李阔浑身发抖，脸色煞白，还没有从之前的场景中回过神来。他承认自己的罪行，但问起犯罪动机，他只是说自己失手杀了周亨实，再没有其他原因。
到了第二天，那些为李阔请罪的民众自动散去，几个没看新闻的也在一早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医院门口突然宽敞很多，市政府门口也变得安静，甚至连讨伐市领导贪污受贿的声音也消失了。声援的民众偷偷扯下横幅，撕毁旗帜，把标牌折断丢进垃圾桶，他们都行色匆匆又手忙脚乱，就像瘟疫刮过整座城市，没人愿意提起，更没人愿意沾上一点关系。
一个孩子在街上追着气球跑，孩子的父母赶紧拉住他，并用严厉的语气斥责。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满脸委屈地憋着嘴，试图钻进妈妈的怀里。灰蓝色的天空下，那只写着“李阔无罪”的白色气球越飞越高，除了舍不得它飞走的孩子，没有人抬头注意到这一点。它像断了线的风筝，像没有方向的飞机，像失去信号的无线塔，即使茫然无助，也依然用自己的方式漂泊着。
周亨实的葬礼办的很隆重，胡城市的领导都悉数出席，并亲切慰问死者家属，躲在妈妈身后的周鸿睿看着黑白照片中笑容灿烂的爸爸和灵堂里进进出出的陌生人，脸上除了悲伤，还多了一份说不出的忧愁。那年周鸿睿15岁。
人们茶余饭后多了很多谈资，但整座城市好像又恢复了平静，连同那些蠢蠢欲动的心都被包裹起来，静静站在时间的对立面，等待下一个爆发点的到来——无论这需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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