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已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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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浩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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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行囊吃力地塞到行李架上后,瘫在属于我的03号下卧喘着粗气。
江南的初冬看不出有多重的寒意,这时窗外已暮色四合,站台耀眼的灯光直射在厢的茶几上,窗户关得很死,感觉闷热。不一会一对碧眼金发的男女从厢的那端气喘吁吁地挤了过来,在我对面的铺位站定,然后将全身的披挂放在04号下铺上,同我一样汗津津地喘着粗气,不时相互“叽里哇啦”着。
这应该就是我的邻座了。这趟列车从长沙到北京行车时间好像是十五个小时左右,一个人外出,我不习惯和陌生人讲太多的话,见眼前情状心中一下子觉得轻松了一些,借着语言的障碍,省却了这一时段和陌生人说话的周章。便悉悉索索从包内抽出一本杂志放在床头处。当我一切收拾停当,猛抬头见咫尺之内的这对异国男女已旁若无人地迅速拥到了一堆,而且都泪流满面,嘤嘤呢喃着。天啊!让我在这么近的距离欣赏和感受老外这种情感渲泄,我全然没有思想准备呀!瞟了一眼便拿条毛巾去了洗手间,是借故。心想,这种激情演绎会持续多久呢?相邻尴尬到北京?此时见面初始的那种轻松感一下子变了味,什么味?说不清。俄顷,我忽然回过神来,哦!这应是送别,我相信尴尬马上就会过去的。
果然,我再回到起卧处时,金发女孩不见了,只剩下男的趴在窗玻璃上泪眼婆娑地望着站台,她则在离车窗一两尺近的地方跳起了独舞,专为他而舞,头发和裙子在站台灯光下一起美丽地飞舞起来,舞一会便将嘴贴在窗玻璃上嘬一下。这时女孩面颊上全然没有了刚才在车厢里的那种离愁。窗玻璃这面的人在忘情地摇着头嚎啕,间或用手掌在车窗上轻轻拍打着,将涕泪洒在夹层的玻璃上。
用这种方式表达绵绵离绪,域外风情就这样奇异,我不懂。
“不要命地爱,没见过这样天旋地转的呢!”坐在我身旁的一位也是刚落座的女孩大声感慨。“莫把玻璃拍碎了哦!”另一位她的同伴也嬉笑着高声附和。都晓得面前的泪人儿反正听不懂中国话,便都无所顾忌地闲聊,说话间女孩从包内拿出一叠纸巾生硬地递给面窗而泣者。这时窗外的灯光、站牌和送行的人影一齐极缓慢地后移,列车在启动。
一切归于平静,03、04号厢几位乘客在陌生中互相对视着,沉默良久。金发男子很快停住了抽泣,现在该轮到他拿着毛巾去洗手脸了。
在不同的族群之间,情绪表现方式的差异有时候就是这般让人不可置信。在含蓄与暴露、温婉与粗犷之间展示着很不一样的文化养成和渲泄习惯。我们几个正慢慢地说着,他从洗手间回来了。靠过道坐的那位女孩见状赶紧侧过身子让他进来。
“没事没事,谢谢你!”金发男子用流利的中国话说,终于破涕为笑。
“啊!你会中国话?”女孩几乎是尖叫着站起来圆睁着眼睛望着他,回想起那阵子当着他面高声大嚷的样子,她相信他全听懂了,脸忽地红了。
这时新一场尴尬重又开始,迅速在全厢每一个人的脸上蔓延,除他外,大家似乎都有一种愧疚感,悔不该当着人家的面嘲笑他呀!那是对他汉语交流能力的集体的疏忽。
“刚才我们说的您全听懂了?”女孩怯怯地问。
“听懂了的,我在长沙任外教,谢谢您的纸巾!”他终于露出了笑容。听他这么说,大家心态也就渐渐自然起来。接着他告诉我们他现在回美国,送行的女孩是他的俄罗斯同事叫娜嘉。
“刚才我和娜嘉的那种样子,难看吗?用中国四个字一套的现成话,该怎么讲呀?”落座后倒是他自己将尴尬破解了,正在难堪的女孩听出他是在寻找一句成语,便索性笑着一字一顿地大声告诉他:那叫“依依不舍”“难舍难分”!话音刚落,全厢的人都笑了起来,金发男子也微笑着连连自言自语念叨着:“哦!依依不舍、难舍难分、依依不舍、难舍难分……”
这时列车大约已经出城,窗外的灯光明显寥落起来,他靠在茶几边凝望着来时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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