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祖母
一、我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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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虽然没有上过学,是个文盲,但是因为解放前就是一个生意人,有一门做副食品的好手艺,所以在解放后的一九五一年,祖父就被聘请到了县城一家公私合营的加工厂当师傅。一九五六年,在这家公私合营加工厂的基础上,成立了国营的副食品加工厂,祖父也就成了这家国营副食品加工厂的一名正式职工。一九六零年后,由于副食品加工厂归属于县供销合作联社,祖父就调回到了家乡的公社供销合作社,并一直在那里工作到退休。
祖父生于一九零八年,自五六年参加工作至退休,一共工作了一十七年,在这一十七年的工作期间,祖父每一年都是系统单位评优评模评先进的不二人选。祖父是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从供销社办理退休手续的,祖父办理退休手续的时候,已经年满了六十五周岁。当祖父在办理退休手续的过程中,还因为自己的文盲和无文化、老实和本分而闹出了一出笑话。在祖父他们退休的那个年代,有退休政策规定是可以“子替父职”的,因此在祖父办理退休手续的同时,也是我叔叔办理顶替手续的时候,当查看到祖父的工作档案时,竟然惊讶的发现,祖父在单位工作了一十七年,竟然还不是正式的职工、竟然疏忽了还没有办理正式的转正手续。
祖父有过非常悲凉的童年,非常凄惨的青少年,谁知祖父到了老年后,依然还如童年、青少年时一样的悲凉和凄惨。祖父的人生后几年患有着严重的老年痴呆症,谁也不认识,好像人生最后的那几年里,整个世界就只剩下着他一个人。祖父的老年痴呆症其实在刚退休、甚至在还没有退休的时候就已经有表现出症状了,只是在人生的最后几年里更为严重而已。例如祖父在六十岁以后每逢集市去门市部帮忙,下班离开的时候,祖父都要把外衣外裤脱下,并狠狠的摔上一阵子,以显示出自己的清白;又如一次和同事比谁的手电筒灯光射的更远,祖父比输了,便立即去找看守百货门市部的营业员,央求营业员开后门给他买一只新的手电筒和新的手电筒电池,然后又再找到和他比射手电筒灯光的同事,强拉着同事非要重新比过。
在祖父退休的最初几年,祖父的退休工资都是由祖父自己去领取,一般在祖父去领取退休工资的那个日子,我也会望眼欲穿的在家等着或是出门迎候着祖父,因为祖父领取退休工资的那天也是我个人的福利日子,祖父领取完工资回到家后,经常会在进门的时候就事先给我个一毛或者是两毛的零花用钱。
尽管已经过去三十多年即近四十年了,但是那一次祖父在领取工资回到家后的情形我依然还犹在眼前,那一次我捧着叔叔的女儿在门口迎候着祖父,然而祖父面对着我的迎候在进家门后,东口袋掏一下西口袋掏一下的就是掏不出钱来,最后祖父逼急而出的回答是:钱不见了。
其实并不是钱不见了,而是祖父自己把钱装在内衣口袋里,而自己又很快的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一个内衣口袋。从此以后,祖父的记忆力极速变差,也极速的致完全无意识。
祖父人生最后的那几年里,手中经常有两样东西,一样是烧火的铁夹、一样是吃饭的筷子,这两样东西也是祖父每天必备用得着的工具。祖父每天都会拿着这两样工具,坐着或者是蹲在我家门口那狭窄的“土”地场,凿来凿去。月复一月、日复一日的凿个不停,原本平坦平整的“土”地面,也因为祖父的凿来凿去而变的高低起伏、坑洼四处。
祖父在人生的最后几年,也常常会无缘无故的就深露出哀婉之状,似小孩一样的嘤嘤细哭,办哭边喃喃地重复念诉:没有爸爸,没有妈妈……
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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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曾经有朋友说过这么一句话:好人不会知道坏人到底会有多坏,坏人也不会明白好人到底会有多好。如果把这句话转换几个字变成为:“幸福的人不会体验到不幸的人到底有多不幸,不幸的人也体验不到幸福的人到底有多幸福”的话,那就是祖父七十二年人生比较贴切、比较真实的缩影。
由悲凉凄惨中而来,于痛苦折磨中离去,似乎祖父的人生除了悲凉凄惨、痛苦和折磨之外,也没有其他什么过多的成分了。祖父的人生到底有多凄惨多凄凉?这一曲人生的哀歌,真的直逼网上曾经流传出的一句话:再牛逼的贝多芬,也难以谱写和演奏的出来。
祖父没有兄弟姐妹,因为祖父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上天就很快的剥夺走了他能够拥有兄弟姐妹的机会和权利。祖父在三岁、还对这个世界一点儿也不明白,不适应的时候,祖父的父亲就因病丢下了这一对孤儿寡母,先行一步离去了。从此,这一对苦难的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艰难的糊弄着苦难的日子。但还是在不久之后,这种苦难糊弄的日子难以为继下去,迫于生存被逼于无奈,祖父的母亲于是不得己带着幼小的祖父,改嫁到相距几十里之外的一个小山沟,为祖父开启了一段时间、陌生而又崭新的生活。
或许三年的时间太短暂了,或许三岁幼儿的记忆力太浅薄了,至今我都想由我的父辈们口中探听出一些有关祖父父亲方面的事情,可是除了“天地国亲师位”神龛上面那个写着的名字,其他的都已是很难能够。但是关于祖父的这位继父,倒是存在着一些说法,说祖父的继父对祖父还是相当不错的。祖父的母亲带祖父改嫁过去的这位继父,按现在这个时代的话来说,他的继父还是一位未婚处男,所以自己没儿没女,也就把祖父当成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很是呵护,就连上田头做事也要把祖父带在身边,祖父同他的继父在相处的那一段期间,虽然时日短暂却也相互之间都培养有了一定的感情。
但是幸福!对于祖父来说,总是如昙花一现的转眼即逝。
在祖父六岁的那一年,祖父的母亲又因为疾病把祖父放开了,于是从祖父六岁的这一年开始,祖父就成为了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无父无母的孤儿。由父亲传承口述这段历史的过程中得知,当年祖父的母亲走后,祖父和他的继父还是相互之间彼此都舍不得分开的,但是祖父的继父架不住乡邻们以及亲人们不断的游说,顾虑到将来还要重建新的家庭,不能让祖父成为重建新家庭的累赘或是重建新家庭的某因素,也最终萌生了把祖父送回给祖父的祖母处的打算。但祖父的继父每一次在跟祖父好说商量这个打算的时候,祖父每一次总是哭的很伤心,死也不愿意离开他的继父。最后祖父的继父骗祖父说,带祖父去赶集,去集市给祖父买许多许多好吃的东西,把祖父骗到了祖父的祖母所在处。祖父的继父在离开祖父的时候还扯着谎对祖父承诺,说他现在就去买好吃的东西,说他一会儿就会过来接祖父回去。
一句说,一辈子;一声承诺,却似孤鸿远去。可祖父却是当真的,祖父不相信他的继父会丢弃他不要他了,很是幻想着他的继父仍然有一天会转过来再接他回去。祖父也很想自己一个人回去寻找他的继父,却又无奈于自己再也找不到来时的道路和方向,于是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祖父就天天傻傻的站在继父送他过来的路口,期望着有一天会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一个熟悉的身影会是他的继父。然而尽祖父的人生七十又二年,再也没有盼的回来他的继父。
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因为祖父,我还是把这句话更改为“没有最凄惨,只有更凄惨”吧!因为祖父的厄运还远远的没有结束,至此时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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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视上看到过一部黄梅戏,这部黄梅戏的戏名叫什么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这部黄梅戏中有一个桥段的台词让我很受感动。这部戏的背景是:一位地处偏僻之地的年轻人父母双亡,家庭又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变故,受到了很沉重的打击,于是背井离乡,投亲奔往在京城为官的姑丈,寻求能够得到姑丈家的帮助。当他的姑姑得知侄儿的窘迫处境后,就唱了一段黄梅词宽慰侄儿,这段黄梅词其中就有这么一句:姑妈都不关心你还有谁会关心你?姑妈倘若不怜悯你,又有谁会来怜悯你?
每一个善良而又具有同情心理的人,几乎心中都装着“亲情”的行为和概念,而我的祖父,却连这一点最起码的人之常情都很少能够尝到。
从祖父后来每逢清明节,都要去祖父的祖母坟前眼泪巴巴一番可以看出,祖父在祖母身边的日子,还是很能够感受到祖母的爱和祖母的呵护的,但可惜的是,爱和幸福这几个字,总是和祖父若即若离,玩着深奥莫测的游戏。祖父在跟随祖父的祖母身边五年后,祖父的祖母又用祖父父亲母亲相同的方式,再一次撇开了祖父。这一年,祖父十一岁。这一年,十一岁的祖父就此真正的开启了一段多年孤苦无依,喊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艰难痛苦岁月。
无依无靠的祖父其实还有一位叔叔,而且是祖父父亲一脉相承的亲叔叔,祖父的这位亲叔叔不仅自己没有儿子,而且因为有着手艺做着生意,家庭条件也是颇为宽裕,如果祖父的亲叔叔能够接纳祖父,也许祖父的人生就会彻底的改写。但是这位亲叔叔和叔母就是不愿意接受祖父,后来迫于乡邻们众口相责的压力,才答应让祖父过继给他们做儿子。但是名义上祖父虽然过继给了他们,可他们从内心和在行为态度上都一直很是坚决的拒绝着祖父。祖父自从过继给叔叔叔母做儿子后,祖父的叔叔叔母就给祖父配备了一个大筐,指定了一项硬性的工作任务,任务的标准是:每天出去外面找三筐猪草,早上、上午、下午各一筐,完成了那一个时间段的任务才有哪一个时间段的饭吃,完不成任务就只能饿着肚子。每天都须如此,而且不允许作弊,必须要是满筐,不分季节的寒冬腊月,不管天气的刮风下雨。
五十多年以后,即便是祖父患了严重的老年痴呆症,神智失常也丧失了记忆,但是祖父嘴里时常喃喃自念的除了“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之外,还有就是“这个也打我,哪个也打我,大家都在打我”这两句话,而后一句话指的就是祖父所处在的这个时段。
由祖、父辈们的口中得知,在哪个时段,由于祖父的精神压力巨大,常年又都是一身破衣烂衫,脚上穿的不是破草鞋就是翻捡得他人丢弃不要的烂布鞋,所以祖父的形象就是一副标准的小乞丐形象,没有同龄人瞧得起他,更没有同龄人愿意同他相处,甚至有很多的大人也都认为祖父是傻子或是已经傻子了。祖父所在的村是一个有着历史的大村,周围团聚着六个生产小队,村里总人口数量达千人以上,祖父的家门口不远处就是一个集市,这个集市每到晚上的时候,都有好几十的小孩聚在这里各种玩耍。父亲曾经告诉过我,说这些小孩在玩耍的时候,祖父就会躲藏在旁边的柱子上偷偷的看热闹,而那些玩闹的小孩只要看到祖父了,就是各种“傻子傻子”的乱叫,这个在祖父的头上打一下,那个也在祖父的头上打一下,小孩子们有爱凑热闹的天性,只要有一个人动手打祖父了,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跟风或轻或重的都来打一下。
在这个村子里,有两户人家同我们家的关系一直走的很近,祖辈如此,父辈也是如此,因为这两户人家对祖父曾经有过恩情。祖父和祖母的婚姻后祖父就是这样告诉祖母的,父亲和叔叔记事以后祖父也是这样告诉父亲和叔叔的。祖父说,当年祖父被那些小孩欺负侮辱的时候,多亏有了这两家长一辈的老人出面替祖父解围,把那些欺负侮辱祖父的小孩赶开,并且还带着祖父去她们家吃过饭。
“罗家坡”是一个地名,离村子一公里左右,小时候每逢清明时节的日子,祖母经常会带我去那里上坟,“罗家坡”非常的偏僻和荒芜,属乱葬岗的性质,但这个地方对于我们家很具有意义,因为祖父的祖母就葬在哪里。祖父的祖母去世以后,虽然祖父过继给了叔叔叔母,但祖父并没有跟叔叔叔母住在一起,而是独自一个人住在祖母去世的地方。除了祖母过世的地方是祖父的住处,祖父在“罗家坡”祖母的坟前也度过了不少个夜晚。
就在几天前,叔叔从深圳回来办退休年检,我和叔叔重上了一次“罗家坡”,并且问叔叔:“祖父为什么要在“祖母”的坟前过夜”?叔叔回答我说:“那个时候祖父经常挨饿没有饭吃,饿的受不了的时候,祖父就想念他的祖母,到祖母的坟头哀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等睡醒过后到处都是乌漆抹黑的已经很晚了,就又不敢回去了”。
在祖父十四岁的那一年,祖父在离家不远的河边碰到一位放鸭的独身老人,这位独身老人对祖父说:大家都说你傻,我来考考你,看你是不是真傻?我这里有多少只鸭?你要是能够数的清楚,就说明你不是真的傻,你就跟着我放鸭,我管你饭吃。
从来没有上过学,也从来没有人教过识数的祖父就站在高处,看着慢慢游过的鸭群,还真的把鸭子的数目给数对了。这位放鸭的独身老人也没有食言,从此就把祖父带在身边,在河岸上搭了一户鸭棚,白天放鸭,晚上就住在鸭棚守鸭。也是从十四岁的这一年开始,祖父终于能够吃得上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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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上说,“只要有恒心,铁棒磨成针”是可以的,但这句话只能够当成励志。如果在现实中有人握着一根铁棒正儿八经的告诉你,他要把这根铁棒磨成针,那么这个人基本上精神就出了问题。幸运或者是不幸,不是个人的意志所能够掌控的,更不会恒古的不变,也许在不知不觉中就会巅倒过来。我从来都坚定的认为,除了极少数天赋异禀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个体在思想和个人能力方面都不会存在着过多过大的差距,差距的不过是环境的因素、时遇的不巧合。就如祖父,祖父从来没有上过学,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识数,但是祖父在后来的生意照料上一样梳理的井井有条,并且心算能力更是超乎常人的想象。
祖父的身世无比的凄惨无比的凄凉,但是祖父的生命力却又是无比的坚韧无比的坚强,正是祖父这种无比坚强坚韧的生命力,让祖父也逐渐的守得云开。祖父跟随独身老人放了两年的鸭,这两年,正是祖父的身体茁壮成长发育的阶段,两年过后,祖父就已经十六岁了。十六岁的祖父变得身强体壮、身手敏捷,彻底的告别了往日傻瓜的形象,虽然还是破衣烂衫的,但已经掩饰不住祖父那个时期即将爆发出来的青春的活力、青春的力量。因为朴实、勤劳的本色;因为有能量、舍得花力气的态度,十六岁的祖父这一年经他人介绍,被一家加工传统副食食艺的作坊老板相中,成了这一家传统副食食艺作坊的学徒工。学徒期三年,学徒期三年满后再帮师傅一年,一共四年。 四年之后,祖父二十岁,已经是一技在手,拥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也是从这一年开始,祖父凭着这一身的手艺立下了自己最初的事业,并依赖这一身的手艺逆转了自己悲惨凄苦的前二十年。
在祖父二十一岁的那一年,祖父就经历了婚姻,然而祖父的婚姻又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祖父一共经历了三段婚姻,前两段婚姻都是来也匆匆去也急急,以不幸而结束,直到第三段婚姻祖母的到来以后,祖父的动荡人生才终于彻底的得以稳定,终于找到了人生最正确的奋斗方向,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而完全的家。
祖父的第一任妻子张氏,来自隔邻的一个镇,对于祖父和张氏这一段婚姻的具体细节,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线索可以追询,我只探听到祖父和张氏的这一段婚姻很是短暂,大概最多也就是一年左右,张氏就因病早逝了。但三十多年后的一九六几年,张氏“裏脚”①的母亲、也就是祖父的岳母健在时,还会时不时的拄着一根拐杖摸到祖父的单位去看望祖父,想张氏也应该属于红颜多命薄吧!张氏的过早离去,也由此导出了一个流言,说祖父的“八字”②大,有克妻的属性。因为有了这一个流言,附近人家的女儿都不放心嫁给祖父,也因此直到过了两年之后,祖父才开始着第二段的婚姻。祖父的第二任妻子舒氏,和祖父的第一任妻子张氏属同一个镇但不同村,相互之间的距离隔着十余里路,舒氏家更远一些。祖父和舒氏的婚姻在当时是博得着一定的“眼球”效应的,博得“眼球”效应的原因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舒氏娘家是一个比较有钱的地主,和祖父结婚的时候光嫁妆就抬了十多铺,引起了众多乡龄的惊艳和羡慕。前几天我陪叔叔回老家,叔叔指着我们吃饭的八仙桌和一个可以装棉絮的高柜告诉我,这两样家具还都是当年的舒氏陪嫁过来的,这两样家具至今己是八十多年了,如今依然还是非常的结实,丝毫也没有损坏。而第二个方面则是:舒氏本人有着天生的残疾,是一个驼子。
但是舒氏依然没有避开和祖父第一任妻子张氏相同的命运,甚至连时间方面也是惊人的重叠,都是一年左右,都是因病相别。张氏和舒氏的先后离去,似乎都在印证着祖父克妻的流言,也似乎祖父在身体力行的用实际行动向这个世界发声:他就是克妻的,还有不怕死的就来嫁给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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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还会不会有不怕死的?
有!这个人就是祖母的母亲。
祖母的娘家距离祖父的家不远,也就两、三公里,对于祖父克妻的流言是或多或少会知道一点的,但是祖母的家实在是太穷太穷了,穷的连吃了上一顿根本就不知道下一顿会在哪里?当祖父和祖母在被媒婆做媒牵线以后,祖母的母亲在面对他人的相劝时,曾说出了几句很悲伤、很无奈的话,这几句很悲伤、很无奈的话在我们现在听来似乎有点滑稽、有点搞笑,但在当年那个还没有破除封建迷信甚至是还在深信着封建迷信的年代,其内心悲哀的程度一定是触及灵魂最深处的。
祖母的母亲当年在面对他人的相劝时,说出的很悲伤、很无奈的话是:“饿死也是死,克死也是死,反正都是死,起码被克死,还能够在临死之前得到一碗饱饭吃”。
祖母嫁给祖父的时候是十九岁,祖母比祖父小七岁,然而祖母并没有被祖父克死,反而助旺了祖父的事业。从一九三四年祖母嫁给祖父到一九八零年祖父的去世,祖母和祖父共夫妻了四十六年,在这四十六年的夫妻岁月里,祖父和祖母一直相敬如宾,夫唱妇随,即便是祖父在完全失去了记忆的最后几年里,祖父唯一能够相信、唯一还能够听得进话的人也只有祖母,祖母也始终耐心的像哄小孩一样的哄着、安慰着尚存有一丁点儿童年记忆中的祖父。在祖父和祖母共同生活的四十六年里,虽然我从小见到的父亲就只有四姊妹,父亲为长,一位叔叔两位姑姑,现在都是身体健康,过从甚密。但其实祖父和祖母在婚姻的四十六年里,不仅仅只有父亲现在的四姊妹,祖父和祖母一共生育有儿女十个,只是其中的六个离去的太早,我没有缘份见到而已。
六位离去太早的姑姑和叔叔们分别是:
父亲的大姐:金梅。离去时八个月。
父亲的二姐:玉梅。离去时八岁。
父亲的大弟:家悌。离去时三岁。
父亲的二弟:家忠。离去时三岁。
父亲的三弟:家信。离去时八、九个月。
父亲的四弟:家和。离去时三岁。
在《我的祖父》这一篇文尾写下六位早逝父辈的名字,只是告慰六位长辈,您们并不孤单,在这个世界上,您们的后辈们依然还没有忘记您们。
二、我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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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祖父的人生标签是悲惨和凄凉的话,那么祖母人生的标签就是辛勤和操劳,祖母的家庭条件极为的清贫,靠租佃他人的土地和用织麻纺线的办法,艰难的证明着还能够存活在这个世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祖母在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学会了织麻纺线,分挑起了家庭一部分的重担。十九岁那年祖母为着一口饭吃,而冒着被克死的风险嫁给祖父的时候,事实上祖父的生意已经处于在比较稳定的阶段,但是祖母从不因为生存生活环境的得到改善,而懈怠了织麻纺线,在祖母此后人生的另几十年里,祖母的织麻纺线一直就在指点指导后人们,这就是一种坚强坚韧,不屈服压力、对抗厄难的精神。也正是祖母几十年如一日对这种精神的坚持和坚守,才使得后来在非常困苦的五十、六十年代,虽然全家时常面临着食难果腹的境地,但仍然都能够安然无恙的走了过来。
祖母和祖父一样,也是没有读过书,也是文盲,但是由祖父祖母的一生,我似乎从中窥到了一个道理:有一些人,不是因为读书而明白了更多的事理,而是因为明白了更多的事理,才懂得着读书的重要性。不客气的说,如果把祖母放到现在的这个时代,只要不是跟祖母比读书写字,比谁在念ABC的时候谁的发音更为精准,只怕祖母会让很多自视才华横溢的人都感到汗颜。记得父亲曾经说过,若果没有祖母当年坚持把房子的一头撤除卖掉,强迫父亲继续学业,父亲就不会再念高中,当然也就更不会存在后来的上大学了。父亲在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的那一年,和祖母有过几句简短的对话和交流,我觉得从这几句简短的交流和对话上,就能够从某些方面,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祖母的智慧。父亲在大学四年的表现很是优秀,因为没有能够留校任教有一种遗憾;父亲作为本科毕业生分配回原籍,因为没有被分配在县城的一中而是分配在镇上的四中又有一种想不开。当父亲在祖母的面前伤心难过、哭泣成声的时候,祖母就只问了父亲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在一中所教的书本和在四中所教的书本是不是相同?另一个问题是:在一中教书的工资和在四中教书的工资是不是一样?在得到父亲肯定的回答后,祖母立刻就笑了,安慰父亲说:既然书本是相同的工资是一样的,那你就应该高兴呀!你分配在镇上的学校,离家近,回来又方便,我想去看你的时候不是更容易吗?
父亲曾经说过这么一段话:“母亲活着,我就生活在母亲的心中,她的身躯是我人生的路碑;母亲走了,她就埋葬在我的心内,我的身躯就是母亲正直的墓碑”。父亲和叔叔为了能够让祖母永远的活在他们的心中,对祖母曾经使用过的织布的织布机,织麻纺线的织纺机,即便是祖母以前住的老房子已经修缮了第一次,后来又再重新修缮了第二次,但都舍不得丢弃,至今还依然静静的躺在叔叔的家中。我对祖母织麻纺线的即景也是留有着一个镜头的,这一个镜头是在我五、六岁的那一年。记得那一个晚上,祖母坐着在一张“高櫈”①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动作机械的纺着棉纱,我因为胆小害怕不敢一个人独睡,就守在祖母的旁边打着瞌睡,后来一阵异样的声响把我惊醒,我瞪着眼睛迷惑的看着祖母,原来祖母也是边打瞌睡边纺棉纱,一个不留神从高櫈上栽了下来,但是祖母并不因此而趁机收工,只是冽开嘴对着我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收拾了一下凌乱的织纺机,又继续着尚未完成的工作。
在祖母七十三岁的那一年,祖母摔了一跤,这一跤摔下来,祖母就有了行动上的不放便,而祸不单行的是,在同一年的不久,祖母又接着摔下了第二跤,连续两跤的接踵相击,终于击跨了坚强坚韧一生的祖母,祖母瘫倒在床了,这一瘫倒就是三年。民间一直有一个说法,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我想这种说法还是有待商榷和误解的,真正的孝子从不会因为时间的疏远而淡薄骨肉的亲情,在这一点上,祖母是无比的幸运又是无比的幸福,祖母瘫倒在床的三年多时间里,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没有任何的一个日夜,在她的床前缺少过亲人。
父亲在我的印象里也有一个标签,这个标签就是多愁善感,庸俗一点的说法,就是爱哭,但这个标签只专属于祖母一个人。在父亲的面前,无论什么时间和何处环境,只要一提到祖母,他就会立马失态,就在刚才吃晚饭的时候,我们的话题无意中涉及到了祖母,父亲依旧还是眼泪汪汪。祖母是一九九零年离开这个世间的,截止今年已经是二十六年有余,可是父亲即便已经七十多岁了,只要去到祖母的坟头,还是会放声大哭。近些年来,每到了清明上坟的时节,就连叔叔和两位姑姑都要事先劝告父亲一番,说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哥以后别再这么哭了好不好?
父亲在家里的时候明明应承的好好的,但只要一到了祖母的坟头,父亲就立即把自己的应承忘记的干干净净。父亲说,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看到祖母的坟墓,他就会情不自禁的想起祖母,回忆起那些年祖母纺纱织布、日夜操劳的情景,仿佛祖母就在身边。也就是这两年,才在清明上坟的时候听不到父亲的哭声了,但原因不是因为父亲对祖母的概念相对模糊了,而是因为:祖母的坟墓距离着山下有一段很长、很陡的爬坡,父亲已经失去了爬上这段陡坡的能力,而叔叔和姑姑们也不再准许父亲去爬这一段,相对于父亲来说,已经有如天壑的陡坡。
2
古时候,人多的地方也叫江湖,人少的地方也叫桃源仙境。现时候,人多的地方叫城市,人少的地方叫农村。而不管是叫江湖还是叫桃源仙境,是叫城市还是叫农村,都只不过是代表我们在这个世界,暂时栖身的所在地,都只不过是这个世间,给我们所开出的一张暂住证明。在社会物质条件充裕的情形下,金钱或许是可以万能的,能够让你享受到你所能够想享受的一切,但是在社会物质条件非常紧张,甚至是在非常稀缺的历史背景下,金钱不过就是一张可以擦屁股的纸。
父亲就有过一段曾经的经历,父亲说他在十三岁、也就是一九五二年的时候,经常帮替祖母一阵,代替祖母去“江东”①赶集,把祖母日夜赶织出来的“土布”②背到集市上卖出去。父亲至今在回忆这一段往事的时候,既有感叹,亦有感概与感谢。父亲说,我们家距离“江东”集市来回的路程,大概有四十公里左右,几乎全部是完全的山路,每逢“江东”的赶集日,半夜的时候就要起床赶路,因为尚未天亮,还因为又都是山间小道,担心父亲害怕,同父亲一起赶集的两位祖母的同辈,都是把父亲一前一后的保护在中间的位置上。如果有月亮还好,还能够借着月的光亮行走,而如果没有月亮,就只能够在那些羊肠的小道上摸黑徐行。早上出去的时候是摸着黑出去,到晚上回来的时候还是摸着黑回来,为了能够替家里多省下一毛、两毛的钱,父亲在集市上吃东西的时候,也是尽量的选择节俭、节俭、再节俭,所以父亲每每在赶完一趟集再返回到家里之后,都是累的不行,饿的也不行了。
父亲之所以有过这一阵时间段的替祖母帮衬,祖母也之所以放得下心、信任小小年纪的父亲,一来是因为父亲是家中的长子,是唯一可以帮替到祖母的;二来祖母也实在是不能够随时随意的抽出身来。祖母白天要参加集体劳动,出集体工,只有趁晚上的时间才能够织的了麻纺的了线,父亲能够帮替祖母赶一趟集,就是等于给祖母可以多腾出一丝的空间,让祖母可以织出更多的麻、纺出更多的线。对于祖母来说,在那个时间段里,任何的艰难与困苦,都是可以通过自己的辛勤和操劳来解决的,而唯有时间的问题,才是一道真正的,难以让她逾越过去的鸿沟。
有人说,历史是一个可以任意打扮的小姑娘,而我则不敢苟同,我认为,历史就是一个正处在青春发育阶段时期的小姑娘,总是想让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够永远的记住她的芳华、记住她那曼妙的舞姿,和她那最勾魂期间的魅力。而这个小姑娘所能够使出的,让你不忘记她的最简单、最行之有效的手段,就是给你留下一段最深刻、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如果说祖母在这一段时间的经历算是艰难和困苦的话,最起码在这一段艰难困苦的时期里心中还有着念想,还有着奔头,苦难之中还能够找到一丝丝甜蜜的味道,因为相对的来说,这一段时期的物资虽然也是匮乏,但祖母在卖出去土布换回来钱后,在自家门口的集市上,还能够买得到一些自己需要的食物类。
但是自一九五八年下半年开始,此后的好几年里,即便有钱,钱也已经失去了任何的用途。一直熬到了一九六零年,才开始有了一点转机,局面得到了某些缓和,虽然集市依然还是没有能力、没有条件开放,可是在山之深处,却透露出了一丝丝的曙光,因为在山之深处,人少地多还能够自由自主的开荒,家里如果劳动力够,有了一点点的积粮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情。
于是从一九六一年开始,祖母就开始了翻山越界的去寻找山之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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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千年来,“男主外,女主内”几乎是所有家庭传统传承的一种模式,当男人们在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一句话来的时候,乍一看,好像是男人们对这个家庭具有着多么大的担当、承负有着多么重的责任,可是我们如果是拿出一点认真的精神和态度,来仔细的分析这一句话,也许我们所得出的结论会让很多的男人们都羞愧难当。没错!在我们现在这个每户家庭只生一个或者是至多生两个,没有多大生存和生活压力的情形下,也许这一句话确实不存在多少的可以挑剔之处,但是我们回望历史,哪怕仅仅只是回望到几十年前,那个多子多孙多福气的年代,“男主外,女主内”这一句话,有时候对于女人们来说,该是一副多么沉重的担子。
祖父除了给自己留下一点微薄的生活费用,每个月的工资都是全部交给祖母的,由祖母安排和规划家庭每一个月的日常开支。父亲曾经对祖父的这一些细节,有过非常生动而形象的描述,说祖父在把工资交到祖母的手里之后,就会把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重重的拍上一遍,然后对祖母说:空了!钱都交给你了。祖父这句话里潜在的意思也就是:我把钱都已经全部交给你来了,以后该怎么样的安排该怎么样的规划我不管了,都是你的事了。
尽管祖父说的话是无心和无意的,甚至就是代表对祖母的信任和放心,可是祖父疏忽了的是:那是一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那是一个儿女成群、嗷嗷待哺的时候,而种种的困难,如何样的去解决去克服?这副担子等于完完整整的压在了祖母一个人的身上。一九六一年祖母翻山越界去寻找“山之深处”的时候,父亲正在上大学,大姑十一岁,叔叔八岁,小姑四岁。而即便家庭是处在如此艰难困苦的情况下,祖母承诺给父亲在上大学期间每个月五块的零花用钱,都是雷打不动的从未间断,尤其是祖母在寻得了山之深处的一九六二年,也就是父亲即将大学毕业的那一期,还一次性的给父亲寄过去了三十元。父亲至今在陈述这一段往事的时候是这样描述当时的心情的,父亲说:当他收到祖母寄来的三十元后,首先是难以置信,以为祖母出错了,继而又是害怕和担心,害怕和担心祖母和弟弟妹妹们这个月在家里有没有吃的,又会吃些什么?三十元钱父亲也是紧紧的捂着一分也不敢花,直到收到祖母寄来了报平安的解释信件。父亲后来之所以插有着在祖母面前“爱哭”的标签,我想不仅仅只是父亲和祖母的母子情深,只怕祖母的“织麻纺线”和祖母的“翻山越界”,才是真正触动着父亲内心的那一根弦。因为祖母开始翻山越界的那一年是一九六一年,而一九六一年的那一年,祖母也已经是四十八岁的年龄了。
从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一年的这三年,到底有多苦有多艰难?叔叔对这三年的记忆却是融入了骨髓深处的。在叔叔的回忆里,一九五九年他还在六岁的时候,经常是哭着扯着的对祖母嚷说着肚子饿,然而祖母也只能够哭着、无奈而又悲哀的回应叔叔:实在饿的慌了,就去喝点凉水充充。在那段时期,叔叔说软的除了蓑衣(穿在身上避雨的工具),硬的除了岩坨(石头),只要能够吃的下肚的,什么都吃,能够镇着肚子就行。
我之所以对祖母的织麻纺线也留有着那么清晰的即景,是因为即便条件好转到了七十年代的中期,年龄六十有余的祖母,还得依赖着织麻纺线,来换得一点活钱用以维持家庭日常开支的平衡。也许在我的生命里,有一段小时候的记忆已经跟我签下了生死盟约、不会离也不会弃了。大概在我六、七岁的那一年,一次我在外面玩耍的正酣,突然之间觉得肚子很是饥饿的无比难受,就抛下玩伴们撒开脚丫急急忙忙的往家里赶,当时祖母正好站在家门口,我就对祖母说:我饿了,我要吃晚饭?祖母听了,也是一脸惊讶的表情回答我说:咱们家不是已经吃过晚饭了吗?我想了想,确实在一、两个小时前是吃过了一顿,也不与祖母纠缠,又急急忙忙的撒开脚丫跑转去了。因为我知道,因为口粮的不足,家里通常的情况都是,但凡吃过之后,就不可能还有多余的剩饭剩菜。
至今我偶而的在人前提起这一段记忆的时候,许多人都不能理解,他们不能理解的理由是:我祖父有工资,我父亲也有工资,怎么还可能吃不到饭?在他们想当然的思维逻辑里,有钱难道还会买不回来东西?他们偏偏没有想到或是已经忘记了,在物资稀缺的时候,金钱是不可能具有着主宰能力的。由于我们家缺少劳动力,没有多少的“工分”①,而生产队每个月一次的出口粮,都是要以出集体工的工分为主的,我家每个月的口粮只能是用金钱来折算工分,而即便是可以折算成工分,生产队首先也是先满足工分充裕的家庭,最后才轮得到我们这样的家庭,所以在我的大脑中,时常又还停滞着这样的一个记忆:每到生产队出口粮的日子,祖母都是担着空箩筐兴兴奋奋的赶过去,最后又是担着空箩筐忧心忡忡的走回来。
祖母在织麻纺线上辛苦所换得来的一些钱,也并不是冲着那么一点点少的可怜的主口粮,而是为了那些能够添加进主口粮里面的其他替代品,这些替代品如玉米、薯米、和高粱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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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叔叔的回忆里,一九五八年成立的公共食堂,粮食是以县、区、公社、大队、生产队为单位相互调济的,大蒸桶蒸饭,大锅炒菜,所以在吃大锅饭的当年,人人都有饭吃,并且能够吃饱。但是这样的好景并没有能够维持多久,到了一九五九年的上半年,由于陈的存粮吃完了,新的粮食还不到收成的季节,就产生了粮食荒。
五九年和六零年这两年,饥饿是一种集体的灾害,每一户家庭无不依赖于靠野菜,瓜、藤、叶之类的植物度过,而且由于是大集体公共食堂,不允许私人开锅火,挖回来的野菜也都是洗一洗就生吃了,至最好的也不过是在公共食堂里用热水荡一下。到了一九六一年,公共食堂解散以后,私家又可以开锅火了,但生产队在此时也已经没有了过多的存粮可以分发,只能靠大家自救。为了解决当年冬天和下一年春天的吃饭问题,生产队分给每家每户三分田,于是祖母就利用这三分田种萝卜自救。冬、春二季的吃饭就是靠着吃萝卜,叔叔谓之为萝卜饭。所谓的萝卜饭,就是把萝卜切成小方坨子再加上微量的小米煮熟。菜也是萝卜菜,萝卜菜就是萝卜叶,或是把萝卜切成丝、又或是切成片。
祖母为什么选择种萝卜自救?叔叔给出的解释是:种萝卜有一大利好,就是萝卜长得快,产量高,能够满足自救,但靠吃萝卜饭和萝卜菜同时又存在着一大硬伤,那就是吃萝卜饭菜吃的再多,消化的也很快,所以虽然填肚子的东西是有了,但是饥饿的问题仍然还是不能够得到解决。
在一九五九年和一九六零年这两年,即便再饥再饿、再没有可以镇肚子的东西,也只能饥饿着抗着,没有任何的办法和渠道可以变通,但是从有了家庭自留地存在的一九六一年,山里面是最先走出困境,得到解脱的。祖母之所以翻山越界的去寻找山之深处,是处在当时几种严峻的现实环境下促成的,一种是家里亟需解决的吃的问题;而另一种则是,经历了五九和六零两年的大饥荒之灾难后,大家都饥饿的怕了,都深刻的体验到了“吃”的问题,才是生命中最最重要的问题,只要是能够镇得住肚子的东西,都是捂着藏着,宁肯“深挖洞,广积粮”,也不会拿去山的外面出售交易。所以祖母的翻山越界,也是祖母人生最最艰难最最煎熬的时段,因为祖母的每一次山之深处之行,都不是金钱与实物之间的购买行为,而是以物易物实物之间的相互交换。
祖母翻山越界的每一次去寻找山之深处,时日最少的两、三天,最多的也就六、七天,最多的时日是祖母自己把控的,如果最多的时日会超过一个星期的话,即便货物还没有完全的交换出去,祖母也会赶回来,因为她会放心不下丢在家里,年幼的叔叔和两位姑姑。尽管祖母在出去的时候和祖父有过沟通,祖父下班后会从单位回来家里照应,但由于祖父的单位距离家不是很近,都是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而离开家的时候又是大早,天尚未亮,因此,通常在白天的时候,十一岁的大姑就会带着八岁的叔叔和四岁的小姑,去到祖母进山的路口,眺望着祖母身影消失的远方,期盼着祖母的早日归来。
祖母进山的时候通常都是把两个大包袱叠加在一起,背在身上,包袱里面最初装的是比较好、比较新一些的旧衣服,因为山里面也有山里面自己的易货原则,只有在你的货物够好,够他们满意的时候,他们才可能把好一点的,如干玉米和干薯米等一类的食物拿出来兑换,至后来祖母把家里的旧衣物都兑换的差不多了,就只能够背着自己织出来的“土布”进山,而这类半成品的东西就并不是那么的好兑换,也只有进入到山的更深处,并且还往往只能够兑换到南瓜,红薯、白薯之类既笨重又水分很重的食物。由于祖母的翻山越界属于以货易货的性质,所以祖母才会事先准备着两个包袱,当祖母兑换到食物后,就会把另一个包袱解开,由一个包袱分解成两个包袱,在山中随便找一根木棍,就由背改成了挑。叔叔对祖母的翻山越界也是有过一段描述的,说四十八岁的祖母在返程的路上,基本上是每走个一、二百米,就会累的停下来把包袱放在地上歇一歇,饿了就随手从包袱里面掏出一点干薯米,以代充饥。
祖母每一次的翻山越界回来,家里的生活就会相应的得到一丝丝的改善,祖母会把兑换回来的干玉米磨成粉,煮成玉米糊,每个人一餐一小碗;把兑换回来的干薯米磨成粉,揉搓成一个一个的小薯米团子,每个人一顿十个。知艰难的孩子明事理,有教养的孩子才会有行动上感恩父母的艰辛,尽管都不可能吃得饱,但是叔叔和姑姑们都已经非常的满足,非常的开心了。只是叔叔在祖母揉搓着薯米团子的时候,对祖母曾经有过一条提议,叔叔的这一条提议,我们这一辈的所有人都知道,而且也还在时不时的谈起,只是时过境迁,现在谈起的时候,早已经没有了当年叔叔沉重的心情,而是当成了叔叔一个童年的笑点。当年每当祖母在揉搓着薯米团子的时候,比灶台高出不了多少的叔叔就会寸步不离的守在灶台和祖母的身边,因为吃不饱,又因为非常留恋薯米汤团的味道,就返来复去不断的提醒着祖母:妈妈!多放一点汤;妈妈!多放一点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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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中又存在着幸运的是,随着山里面形势的进一步好转,从一九六二年以后,山里面一些积累的食物,又开始逐步的流转上了市场,祖母也就不需要再翻山越界了。但祖母的织麻纺线仍然还在延续,在我的记忆中,对于祖母的织麻纺线运作周程,还留有着一丝似模糊又似清晰的印象,祖母每逢赶集日,把纺出来的棉线卖掉,然后又把所得到的钱,安排为两个部分再支付出去,一个部分是购买纺线必需的原材料━━棉花;另一个部分就是生活必要的食物━━玉米和薯米,往复循环,周而复始。至于祖母具体是从什么时候最终弃置了织麻纺线的,我不能够确定,但我能够确定的一点是,在祖父的刚退休之初,祖母是还在织麻纺线着的。但由于祖父在退休后的不几年,很快的就老年痴呆丧失了所有的记忆,祖母即便还有心织麻纺线,也已经是不具有多少的时间和多大的空间了。
尽管祖母的人生饱经着沧桑,深刻而深重的体味着人生不如意常十之八九,可是由于祖母一生的节俭操劳,对子女们无私的关怀和爱护,祖母的晚年却是非常幸福的。从祖父去世以后,六十六岁的祖母就被子女们指定安享清福,大姑和小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轮流的把祖母接过去,每一次过来接祖母,都已经事先就安排好了一抬两人抬的小轿。虽然大姑和小姑的家距离都只有十里的路程左右,也虽然祖母每一次都是拒绝着坐轿,对坐轿流露出满脸尴尬的神色,但是却更是拗不过金诚的大姑和小姑。
六十岁以后的祖母还标注着有另外一项具有特色的标签,就是“送人”。父亲依据祖母送人时的习惯和步骤,亲切的归纳出:送人三步曲。所谓的送人三步曲,就是父亲在描述祖母送人的时候,指祖母第一步先是把家人送出家门,站在家门口“打望”,看到相送的人转弯看不见了,就立马掉头进去,打开后门继续打望,在后门又看不见了,又赶快爬上楼顶,直到完全看不见了为止。对于祖母的送人三步曲,我是最有着深刻的体会,最能够活学活用,也最具有着感概发言权的。因为当年小小的我就象祖母的跟屁虫一样,就曾紧紧的跟随着祖母,参与着祖母的送人三步曲。不论是送父亲上车,还是送小姑一家回去,在我家门口相隔两栋房子的地方,就要转一个弯拐进去。而我家房子的总深度大约有三十余米,打开后门,隔着一口小鱼塘,小鱼塘对面的小路又是父亲和小姑一家的必经之路;在后门可以看到一、二百米的距离,又被几栋房子遮挡住了视线,但是如果上到楼顶,就是一片开阔之地,一直能够目送到视觉所能承受范围的极限。
在祖母的一生里,不仅仅只是尽极大能量的展示着她那伟大的母爱,她的善良、厚道,以及对受灾害者的体恤和同情,也是表现的无处不在。在七十年代的中期,我们那里还没有完全走出贫穷的时候,每年的七、八、九几个月,都有很多从贵州流落过来的难民,挨家挨户的进行乞讨。这些难民们都是清一色的妇女,每个人背上都背着一个儿童,身上都腰挎着一条白布缝成的长条形圆筒袋。每当这些难民们来到我家所在这条街道的时候,我们这条街道就会有一些人赶紧把大门关闭,我也有样学样的跟着把大门关闭,可祖母是不让的。虽然祖母也没有能力主动的去迎候着这些难民,但只要进了我家的门,祖母都会用一个小瓷碗,从米缸里面艰难的淘出小半碗的白米,交由我小心翼翼的倒进她们扯开的圆筒口袋里。
在那个年代,“远亲不如近邻”也不是现今这样的,仅仅只是流于口头的说法和形式,而是实实在在的行动和作为,一家有难,大家必定会相互的帮助。记得我在一九七六年初始入学的时候,老师问起我的家庭成份,我就懵的发傻,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老师调侃的对我说:你家是地主?我噢!你家是资本家?我也噢!可能是老师见我懵傻的可爱,又加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祖母叫什么名字?我立马就脱口而出:向伯娘。我之所以会误回答成向伯娘,是因为祖母的乐于助人和主动帮助他人,还有祖母公平公正的为人处事作风,都颇受大家的尊敬和认可,都以向伯娘而敬呼之。就连附近的人家,家庭之间如果闹了什么矛盾,有时候俩口子都会相互的拉拉扯扯着,嚷嚷着说:去!找向伯娘评评道理。
也之所以向伯娘的人品和作风,祖母在一九九零年去世之后,近邻的两个生产队自发的组织起承头人,来到我家,当时父亲还没来的及赶回来,就找到我叔叔,说大家都希望我家能够上“百服号”①。祖母的丧礼,我家宰了一头大黄牛,净牛肉三百多斤都不够,还临时又从集市上购买了一百多斤。祖母出殡的前一天,我家就在家门口市场的棚子里面,设全天候的流水席,那一天共开了一百二十多桌酒席。前一段时间,专门帮忙负责从大锅里捞牛肉这一道菜的隔邻都还在感叹,那一天他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对于祖母的一生,高大就如一座高高耸立于天之际的巅峰,于我们这些后人们看来,永远都只能够仰视,而不可以复制。祖母虽然只是女流之辈,虽然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六年了,在这二十六年中,也尽管我们村里出了不少相对厉害的人物,相对有钱、有关系、又有背景式的人物,他们也都把自己亲人的后事料理的风风光光,但是相对于我的祖母,仍然还存在着那么一些的差距。祖母身上所具有着的,那些有形或者是无形,看得清晰却又难以模仿出来的东西,成为了他人很难以逾越过去的一道屏障。
套用一句很庸俗且有点自我的话,就是:一直在追赶,从未被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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