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早上，顾勇打电话来说他要把孩子接到城里去上幼儿园。
文秀犹豫着，没答应，只跟他说：“先回家，剩下的事情见了再说。”
电话那头，顾勇沉默了一会儿，很久后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行，那我中午请假回去。”
挂了电话，文秀带上东东去菜园里摘菜。摘了些青菜黄瓜豆角西红柿，又挖了一些又大又甜的沙葛，准备让顾勇带去工地，他以前爱吃这个，刚从土里拔出来带着泥他都能啃得嘎嘣脆。
东东就坐在田埂上，一边玩着一根长长的豆角一边问：“妈妈，我们哪里吃得了这么多？我们平时不是只用摘一点点就好吗？”
文秀忙着手上的活儿，回头看着他笑：“一会儿爸爸回来，妈妈给你们做好吃的，完了你跟着爸爸去城里上学。”
东东愣了一下，旋即扔掉手中的“玩具”，一边双手捶地一边前后搓脚，仰天嚎啕：“我不要！我不要和爸爸去城里，我只要和妈妈在一起！”
文秀宠溺地看着他撒泼的样子，只得柔声安慰：“傻孩子，你先去，等你上幼儿园了，妈妈也去找你和爸爸，还给你们做饭吃！”
东东停止哭泣，冒着鼻涕泡儿，一抽一抽地问：“真的吗？你可别骗我！”
文秀打保票：“当然，妈妈从来不骗东东的！”
回到家，顾勇的摩托车已经停在家门口。顾勇正蹲在门前的台阶上，郁郁地抽着烟。
文秀疑惑：“不是说中午才回的吗？”
“工地下午有事，队长只请我早上的假。”顾勇低头，自顾自地说。
“那我赶紧给东东收拾东西去。”文秀放下手中的篮子，“还有这些菜蔬，你带去工地。”
“不必了，衣服我会给他买新的。进了城，也不好再穿成土包子让人笑话。东西也不带了，时间紧。”顾勇把还剩半截的烟头扔了出去，一把抱起东东放到摩托车前面护住，不顾东东撕心裂肺的哭喊，摩托车轰隆隆地发动了，又轰隆隆地消失了。
文秀都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顾勇的摩托车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Chapter2
顾勇走了几天便失联了几天。
电话一直关机，怎么都打不通，文秀从刚开始时的担心变成最后的绝望。
她担心顾勇骑摩托车出事，更担心东东找妈妈。
文秀发疯一样到处打听，去村里问有没有发生交通事故，给所有亲戚朋友打电话有没有见过顾勇和东东。得到的答案却是，都没有。
顾勇带着东东，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那天早上，那匆匆一面，像是幻觉，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是东东凄厉的哭喊声又是那么真实。
东东一直在她膝边环绕，现在真真切切，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心惊胆战地过了头几天，伤心欲绝如排山倒海，侵入文秀的每一个细胞。
心痛，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幸福，突然之间分崩离析。而曾经给过她幸福，现在又带给她疼痛的，是那个她一度以为会白头偕老的男人。
文秀和顾勇是同村，两家人交往和气，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大家都知根知底。
顾勇打小便爱慕文秀，但是又觉得不敢高攀。因为顾勇读书差，光顾着长四肢，就没有长脑子，读书读得着实吃力，初中毕业就放弃书本了。
文秀不同。她柔柔弱弱的，一张小脸配上一双大眼，眼珠子随便一转，语数英，理化生，那些不计其数的小字符落入她脑子里就像生了根。
顾勇对文秀又爱慕又崇拜，觉得她天生就是读书的料。确实，在农村，像文秀那样薄弱的身子骨，啥农活都做不了，能怎么生活？好在老天爷赏饭吃，给了她一个好头脑。
可惜，高二那年，文秀在课堂上晕倒了，送到医院，医生确诊为脾亢。
为了进一步确诊和治疗，父母带着文秀四处求医，然而，就在举家去往省城医院的路上，一起惨烈的交通事故瞬间夺去了双亲的生命，留下文秀侥幸轻伤，却一夜之间成了孤儿。
Chapter3
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里，顾勇一直默默陪伴着文秀。
不能上学了，顾勇给文秀买来各种各样的书，小说，杂文，心理学，甚至还有宗教文化类的书籍。他不知道文秀爱看哪一种，所以就每种都买几本。
他隔段时间就骑着自行车带着文秀去医院输血。因为文秀的病不适合做手术，但是需要定期输血改善身体造血机能。
蜿蜒起伏的乡村公路上，顾勇驮着文秀，有时候唱几首跑调的流行歌逗她开心，有时候停车摘几朵路边的野花……
风风雨雨，三年过去，二十岁，顾勇不顾父母的反对，请了文秀家族的长辈见证，向文秀求婚。
顾勇妈一路骂到文秀家门口却也无济于事。
文秀在一众亲人的祝福声中，含泪点头接受了顾勇的心意。
那个时候，他爱她爱得那么简单热烈，又虔诚真挚，给她带来了无限希望。
进了顾家的大门，顾勇妈经常颐气指使指桑骂槐。她从前不是不喜欢文秀，可现在的文秀只是一个孤女，一个病秧子，她同情文秀，但是她更关心自家儿子和顾家大局。
文秀的病是个无底洞，万一哪天耗光了她父母拿命换来的赔偿款，将来耗的就该是顾家的钱。
再说了，文秀那病殃殃的样子，活着已是万幸，想要让她传宗接代，怕是妄想了。
然而顾勇永远站在文秀一边，去到哪都把文秀带在身旁，去种地，去割草，去买化肥……小两口像是连体婴，好到同辈见了羡慕，长辈见了却要捂脸的地步。
那是满被幸福浸润的几年。对文秀来说，有生之年被一个人如此挖心掏肺地厚爱过，死也值了。
Chapter4
其实关于孩子，文秀想了很久。
为这个把自己捧在手心里的男人生个娃，是文秀能想到的对这份深情最直接的回报。
为此，文秀和顾勇商量过很多次，每次都被顾勇否决。他们还年轻，他要给她治病，他不需要一个孩子来证明什么。
背地里，文秀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她又哭又笑，哭顾勇一根筋，笑平凡的自己却拥有着不平凡的幸福。
终于，上天垂怜，赐了一个结晶孕育，历经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在孕期37周再也坚持不住的时候，她请求医生：无论遇到什么，无论丈夫选择了什么，无论如何都要保小的。
手术前，普外科和麻醉科会诊，因为身患脾亢，手术后大出血的可能性很大。
顾勇求医生一定要保大人，手术室内的文秀风轻云淡地说保小孩。在场看惯了生老病死的医务人员都感动不已。
终于，儿子东东出世，在现代医学光芒的普照下，文秀历经九死一生，终于得偿所愿。
文秀甚至觉得即刻赴死都甘之如饴，因为她的人生已经了无遗憾。
伴随着儿子的降临，短暂的幸福过后，他们不得不面对现实，面对生活的压力。
同一年，顾勇妈去世。新旧生命的交替，全部需要金钱的支撑。为了生活，顾勇决定外出打工，这一去将近三年，夫妻俩两地分居，虽然表面上看两人还是相敬如宾，实际上却渐行渐远。
Chapter5
文秀知道顾勇的失联象征着什么。
她并不傻。
留守村子里的女人并不止她一个，也有从城里回来的女人语带玄机地描述过外面的花花世界。
在工地上，“临时夫妻”悄悄存在着，大多数外出打工的男人都有，而大多数留守家里的女人都相信自己的男人并非那个“大多数”。
文秀也曾被别人试探和打听，但她都选择缄口不言。自家的男人，相信吗？她愿意相信。这样爱她护她的顾勇，怎么能不相信？
可是，顾勇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从每周一次变成几个月一次；往家里银行卡里存的钱也越来越少，从以前赚多少寄多少到现在每个月一千两千。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昭然若揭，但是顾勇不说，文秀不问。
她坚信，他不说，是他对她仍有慈悲，而她不问，是念及他给过她的情分。
可是现在，顾勇把东东带走了，把她的命带走了。这才是文秀最绝望的地方。
她以为婚姻最坏不过是一场离散，但走到现在才发现，她以为的绝境是离婚，顾勇却是置她于死地。
文秀收拾东西进了城。先是去同村熟人那里打听到顾勇先前的工地，一去才知道顾勇已经辞工两个月了。
顾勇去哪了？
文秀一屁股坐在工地的泥水地里嚎啕大哭，质问经理。
经理无奈，叫来工友询问，都说不知道，大家纷纷劝她不要闹，因为闹了也没用，顾勇一个大活人，说辞工就辞工，跟别人没什么关系。
文秀听不进去，嚎得更加大声：“我一身病啊！他出来赚钱给我治病，现在却落得个下落不明，你们若是不告诉我真相不帮我找，莫不是你们合伙害死了人？！”
一群大男人吓得连忙摆手：“可不敢这么说的！说我们害死人，这锅太大了咱可背不了！但是他走了我们上哪给你找人去？”
文秀不管，继续撒泼耍赖，经理招架不住，用了悬赏这一招，这才问出了有用的信息。
Chapter6
顾勇和一个女人去了省城。
那女人的丈夫死了，平时在工地附近卖快餐。顾勇和工友常去那吃，一来二去，两人看对眼了。
好了很久了，谁也没揭穿，因为这事在工地里太常见了。
只是两个月前，女人怀孕了，后来又不明原因小产，后来两人就一起去了省城。
透露消息的那个工友是顾勇的朋友，经理赏了他五百块喝酒钱，他终于把咬死不肯说的秘密倒出来了。
文秀坐在那里听着，心一点一点儿凉了。工友又说，顾勇和女人想在城里开个餐馆，也让孩子能在城里上学。具体在什么位置不清楚，只知道大概在学校附近。
经理说：“顾勇是一个老实有干劲的男人，这两年在我手底下干活，没少吃苦受累。你们家的事情我们这班人多多少少知道一点，不去评论是非对错，只是觉得，婚姻不易，生活更不容易。”
文秀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朝经理深深鞠了一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寻着工友提供的线索几番寻找，文秀在一所中学附近后巷里，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东东。
文秀正想迎上去，不料东东被一个餐馆里跑出来的女人抱走了。
东东一面哇哇大叫一面拳打脚踢，女人语气焦急，但是话里还夹杂着温柔：“东东，你不能乱跑啊，外面有车有坏人很危险的！好好跟着阿姨啊……”
东东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乖乖缩在女人怀里，害怕的小手紧紧抓着女人的手臂。女人亲了亲他，又掏出纸巾把他脸上的污渍抹去。
文秀的心，像是掉进了油锅，咕噜咕噜地被煎着炸着，焦了死了。
Chapter7
不用几天功夫，文秀已经拍到无数她想要的照片和视频，找到她想要的证据。
文秀之前咨询过律师，她这种状况，顾勇对她是有赡养义务的，而若论重婚罪，没两三年他是出不来的。
决定与顾勇摊牌的那一天，文秀特意在招待所灰朦的镜子前好好整理打扮了一番。尽管她身患重病脸色苍白，但她还是买了一支劣质口红来，涂了红唇，又在腮边抹了一些，让自己的气色看上去好一点。
顾勇骑着一辆三轮车从菜市场买菜出来，文秀突如其来地拦在前面，面无表情，直愣愣地盯着他。
顾勇吓得差点儿从坐位上掉下来。很久之后，才喏喏开口：“文……文秀，你，怎么来了？”
文秀朝他笑了笑，却是满目凄然：“顾勇，我们去你们店里好好谈一谈吧。”
“啊！别！”顾勇再一次受惊。他没料到文秀已经全盘了解，更没料到她是有备而来，心虚加上愧疚，让他几乎无地自容：“咱俩的事，咱俩自己解决，成吗？”
文秀冷笑：“你倒是怜香惜玉，护着林小青。”
只说出这个名字，顾勇彻底败下阵来。他颓唐下车，蹲在路边，双手抱头，一张沧桑而老成的脸埋在两腿间。
“对不起啊，文秀，真的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是我不对，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是个懦夫，我该死！”顾勇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
文秀的心疼了一下，想要伸手去握他的手，但她忍住了。她站在顾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调坚硬：“人心易变，我能理解的。我这种身体状况，你若放手，我不会硬拉着你不放的。顾勇，我只是不明白，你可以光明正大跟我提出离婚的，但为何你偏偏选择这种方式从我手中抢走东东？你要孩子，可以让那个女人给你生啊！而我，我只有东东一个人啊！”
“我就是个人渣，你放过我吧！我知道东东就是你的命，但是东东也是我的命啊！就看在我们曾经那么好的份上，你把东东交给我，好吗？我带着他，一定不会亏待他，林小青也不会亏待他，她对他视如己出。她上次流产身体坏了，不能生了，若不是这样，我们也不忍心跟你抢东东啊……好不好？文秀？求你把东东给我们吧！我和林小青商量过，只要你愿意把东东给我们，每个月继续给你银行卡打两千块钱，我们绝对不会不管你的！你身体不好，带着东东，只会让他吃苦，万一……那何不让他现在就跟着我们呢？！我们现在到省城来，也是想给孩子一个好环境。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他长大的。”顾勇抬头看她，满眼乞求。
文秀的心满是凄然，她的处境和未来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顾勇这么直白说出来，让她心更痛。
“顾勇……”她轻轻喊着他的名字，“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们最后是以这样的方式分开。”
顾勇再次低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呵！算了，算了，算了。”
文秀一连说完三个“算了”，眼泪流了下来。“你回去吧，和林小青带好东东。东东还小，总有一天，他会不记得我的。”
原计划不是这样的。
原计划是她出示手中的证据，让顾勇在重婚罪和把东东还给她并继续提供金钱替她治病之间做出选择的。
她相信，顾勇一定会选择后者，她也会因此得到她想要的。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心思突然就变了。
感情消逝不需要什么理由，可能只是因为在岁月变迁里，负担太重的那个人累了，倦了，怕了，想要离开了。
然而，无论当下两个人走上了多么背道而驰的道路，都不能否定曾经拥有过美好。正是那些美好，填补了生命的空洞，让一切爱恨都变得炽热。
想了想自己的日渐虚弱的身体，再想了想漫漶不清的未来，东东的教育和前途，或许，跟着顾勇才是最妥当的安排。而自己，连生活和治病都成问题，又能给孩子什么样的环境呢？
在孩子面前，文秀最终还是选择了放手。可能有人会说孩子最好的归宿就是跟着母亲，可在那一刻，文秀还是决定把东东留给顾勇。
她不知道这样的选择对不对，但她和顾勇一起长大，她知道他虽不能成为一个好丈夫，但一定会是一个好父亲。
而文秀，她想要放过自己，也放过顾勇，放过婚姻，也放过道义。婚姻里载不动恩与义，也背不了太沉重的包袱。
曾经奋力被爱过，已是岁月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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