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少觉得单纯从考试中获得快感和sm中的受虐原理相近。服从,搁置异议的服从,自觉悦纳一套强力体系的压制,所有的权力上交主人。不用有异议,不需有异议,放空自己,去真心认可主人是对的。越卑微,越快乐。而一切快乐的源泉在于,主人说,你做对了。
这种体验不是不酣畅的。放弃自己,但也放弃把握方向的责任;身体疲累,但也不用思考意义。一切自有其被赋予、被强调的意义,而你需要做的只是累就好。被抚摸,被嘉奖,一切的获得只需顺应一个简单的操作条件反射,背下主人的话,理解主人的意图,就能得到最大的那块骨头。你的世界如此安全而静谧,只要你服从。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围着你转,以保障你安详的闭目塞听。
遑论此外还有虚荣。虽然所有人在臣服,但在臣服之中仍可以踩着别人的肩膀攀登。以自己的努力凌驾于他人之上,享受别人复杂而无可奈何的歆羡。生活单调,但足以凭情绪补足虚无。
只要你听话。
而这之外的世界多可怕啊。没有物化,没有强制的规训,你要以你18岁的贫瘠思想去独力支撑一个完整的自我。你要去选择,要独上高楼去远眺天涯路。它掩在凄风苦雨的迷茫之中,飘飘渺渺含混不清。没有人帮你。虽然你早晚要踏上条这样或那样的路,你要自己睁开眼选择你踏上的路,但在一声号令之前,服从之外的任何努力就都是你的不听话,不被嘉奖。
何苦呢?
当然,这是对他这样的人。不感兴趣知识,而只是用知识工具化地考试。这一套知识体系是几百年科学的呕心沥血或是三岁小孩的信口胡编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只希望借着对此的熟识来考个好成绩。他在学校的乐趣也从不来自于知识本身,而来自他能从对知识的使用中换取什么。太多了。比如同学中间某种类似丛林法则拼杀出来的地位,比如父母下意识的放养中漏下来的自由。他以对知识的使用换取一定时空内对知识的忘却。
因此对于考试成绩好的人,他不是不羡慕的。18岁的年纪,双眼清澈,因为做出一道数学题而闪耀着最纯粹的快乐。他们相信考试的意义,也相信能从中证出自己的意义。更振奋的是他们从中依稀看出了知识真正的灼灼之光。坚信终点是对的,也坚信路途是对的,坚信自己一腔孤勇的执着就能将自己渡到幸福的彼岸。不用愁所以不知愁。
快乐总是真实的,不论快乐来自于何种原因。而他在一旁看着他的快乐,分析着他的快乐,疑惑着他的快乐,难说不带酸气。
不是没有过“快乐”的时候的,他也当过好学生。出分是他的豪赌,而一桌也只能坐上两三个赌客,共赌分毫之间谁能拔一个头筹。可是没过多久,他被收了筹码,赶下赌桌,手紧攥着口袋里汗湿了几遍的小钱,被迫看一场场别人的狂欢。
或许还是自负吧,脆弱的自负。因为总输所以不再敢赌。几轮的翻盘未果之后,他也竟没想重回赌桌。他要偷偷给自己另找一条路。他想的是他除了名次之外还有什么。一套标准化规训之外他的独特价值是什么。
然后他发现,他竟然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讨厌他所学的知识,他讨厌借知识压制他的考试,他讨厌借考试物化他们的排名系统。然而除此之外,什么能标识出他自己。他什么都没有。
他简直瞎猫撞死耗子地撞出来一条路。他的态度是不对的:他的逃避,他的掩饰,他的代偿。然而他所处的体系本身也是不对的:压制、物化、审判。因而他提早撞上了一个大概是迟早要面对的困境:他是谁,从哪来,到哪去。
这大概是场成人礼,精神上的少年们各编排出各自的答案,自我说服间或说服彼此,再继续上路。可惜他太怠惰了。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四年之后仍徘徊于相同的困境。
两年之后,他和他朋友坐在北京的大巴上聊人生。北京的大巴不比他当时在的城市,狼奔豕突到招人诟病,却仍在羊肠小道上飞窜。北京的大巴是四平八稳的,温吞的,开在四平八稳而拥塞的道路上,主流而安稳,一如他被教导的生活。他的朋友成绩很好,顺理成章地考上了理想大学,在大学里才遇上他当年的困境。因为愁所以思考为何愁。之后思考自己要到哪去。面对种种选择犹豫不决,没有足够的洞见,也没有足够强的动机,也不想担选择需要付出的机会成本。
再两年后,他和他朋友坐在北京的星巴克里聊人生。不谈如何选择本身,只谈选择之后的结果。可能是觉得没必要谈,也可能不敢谈。不敢面对因选择或未选择而曾经错过的真实的愿望,及其背后或许流光溢彩的另一种人生。他的朋友跨出去了,以某种努力的姿态,开始见识那些社会上的人生百态。他很高兴看见他朋友上路了。
然而他自己还在原地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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