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锐：学术散文48《元情怀》

学术散文48

                      元情怀

                      杨英锐

（1）情怀困扰

最近在写题为《心理生命与理论物理》的系列文章。这个论题将心理生命原界定为14个特征期，即：怀抱期，矛盾期，重入期，公民期，情怀期，语言期，心智期，交换期，观测期，应变期，冲动期，普通期，探索期和多元期。最近由人民大学刘晓力先生启发，我又增加了沉浸期，共15种特征期。此系列的第一篇文章，题为《心理特征期与社会》，论及上述前五种心理特征期，请见《科学经济社会》期刊，2022年第1期（Vol. 40, No.1)。预告一下，第二篇文章题目为《语言期及其心理后承》。这前两篇文章，准备收入杨英锐近著《热板凳：学术散文集》。

我的计划是，在今年完成此系列文章后，独立成书。自以为，此书将会成为薛定谔《生命是什么》一书的姊妹篇，从容T台，不输颜色。所以，我同时在进行这个题目的英文再创作。写英文，我能写清楚；但是写中文，我还能写出激情，写出酱油味来。这就是母语和非母语的区别。1986年，我来美国留学时，33岁。时至今日，在美国教书多年，我的英文还是写不出正宗的黄油味道。人家辜鸿铭的英文驾驭，出自童子功。语言的心理瘾性，不仅在于表达心智的淋漓，还在于发挥意境的尽致。二者皆求，是为语言美学的由衷。笔者自我表现的欲望强烈，自然就有语言美感的内在需求。学术散文先行，是意境热身,讲究的是发挥想像空间，理清脉络。学术论文随后，是心智局点，讲究的是精准搏击，一剑封喉。

看看上面罗列的15种心理特征期，俱是一词定格，期期排比，交响乐中，节奏分明，把笔者都沉浸(注，当今网语热词）进去了，自然就被赋予了引领读者的力量。我也想在英文创作里做到这点，却遇上了麻烦。我想不出一个英文单词，来对应中文“情怀”一词。那么，这“情怀期”的英译在哪儿呢？我做了功课，查了词典，上网搜索，结果是中文一词，英文多义，说是只能根据上下文选用其他适当的英文词。用时下网语说话，我被逆破防了。

原来，对于各种英文语义来说，中文中的情怀意境，应该是一种“元情怀”。“元”字用法，对于数理逻辑学家是敏感的。元逻辑或元数学都是对着某种系统整体性质说话；比如，逻辑系统的协调性和完全性，决策系统的表示定理，非合作博弈的纳什均衡，合作博弈的纳什解决，等等，都叫元性质。最典型的，是将一阶逻辑与皮亚诺公理化算术整合，重新形式化生成一阶理论，并证明其一致性的独立性定理和不完全性定理，这叫元数学。那么，要保留中文情怀一词中透出的“元性”，英译应该如何处理呢？这点事儿，竟然困扰了我数月之久。隐隐约约，我感觉到背后蕴含着某种文化差异。

（2）情怀求译

笔者在学术生涯中，练就了骄傲而不自满的个性，这有助于进步；不仅好为人师，並且好为人徒；不仅有教无类，并且有学无类。为解困惑，我开始公开求教情怀英译。回复者都是英译高手；所得英译建议，大致归为三种处理方式。第一种方式是根据上下文语境，给出不同的英文选词，举例说明。这是安全的词典译法，也是常用的处理方式。我的感觉是，这样处理，信是信了，略欠达雅。在我前述中文语境中，心理诸期，都用一个单词特征化；若情怀期独用多词复合，就减弱了排比的力量，概念上显得凝炼不足，也容易让人生出此期非期的想象。我心里还是存着单词成期的执念。

第二种处理方式，就是用拼音。这是刘晓力先生首先提议的，我当时心中一动，就觉得可以考虑。我心想，这英文科学文献中，常出现希腊语或拉丁语字词，还习以为雅，我偶尔用个汉语拼音，有何不可，又有何不妥？文中加入方式一的解释便是，反正也是要做陈述的。万一有人非得较真质疑，我就回怼，你自个儿查词典去，连中文都不懂，还做什么学问。

第三种处理方式，是选用一个希腊语单词。这是由丁三东先生提出的，他回复说：“pathos phase。黑格尔在《美学讲演录》里边提到，如果要找一个名词来称呼这种不是本身独立出现的而是活跃在人心中，使人的心情在最深刻处受到感动的普遍力量，我们最好跟着希腊人用πάϑος这个字”。所谓家国情怀学术情怀，不只是某种单纯的情绪，更是一种情感驱动的志向，情志。我当即以为，这应该是正解，因为黑格尔原话所描述的，似乎正是情怀一词的元性质。

（3）情怀一步

为图心理踏实，我在情怀求译中，最后还请教了一位发小，杨选先生；他出身英语世家，其父杨周翰是原北大西语系教授，著名的英诗中译高手和西方文学评论家。杨选哲学系出身，翻译出版过英文哲学经典。我和他都很推崇原北大外哲所的王太庆先生，认为当年翻译西方哲学资料，就精准辩义而言，无人能出其右。杨选很热心，还拍了几页希腊语词典发给我，并提出意见。并问我要不要再问一下张隆溪，我说那就拜托了。张隆溪是1970年代末北大开始重招研究生时的文科传奇人物。此公熟背牛津字典，熟读西方文学，还有相当美学心得，文评心法，成为朱光潜和李赋宁（好像还有杨周翰）共同指导的得意门生。稍后，杨选告诉我，张隆溪说他也没有什么好的建议，情怀很难有一个英文词对应，在不同语境要翻成不同的词。还是要看你自己。杨选说，或许你说的直接用中文也是个办法，最多后面加个拼音就是了。

杨选还说，“那个希腊词（pathos) 恐怕不如拉丁文的animus。不过，还有一个人，外文所的王焕生，拉丁文国内拔头筹了。不过，很久没联系他了。还有北大哲学系的新秀吴天岳，是鲁汶的博士。学的中世纪哲学。我不认识，可以通过赵敦华问一下。如何？”我查了一下，animus 这个词，在荣格心理学中，有一层意思是指女性的男性意向，可能造成政治敏感，所以我不太敢用。

我琢磨着，请教到张隆溪先生这儿，就相当于问了李赋宁和朱光潜两位老先生，这也就算问到顶了。这样我也尽心了，算是没糊弄学问。既如此，我恐怕只能挑个希腊字用，然后以丁三东先生引用的黑格尔语录做说明，然后在文中给出中文拼音，加注释。这样，有黑格尔这学术大个儿顶着，对英语学术界也交待的过去。要有人质疑，我就回怼：这是德国古典哲学家的意思。

（4）情怀逸事

曾经，在北大校园里，如果你遇到李赋宁先生，多半时间会看到他拎着一个似乎沉甸甸的布包，里面有一本不知什么版本的英文大词典，据说出门总是随身带着。李先生当了很长时间的原北大西方语言文学系主任，专长古英语，于字源学造诣深厚。相信接触过人都会有印象，李先生慈眉善目，为人厚道，分明是个守规矩的本分学者。

可这样一个在国内颇有学术地位，还担任着系级主要行政职务的著名学者，竟然在1980年代初，做了一件出乎人们意料的事情。当时李先生应邀访问其母校美国康奈尔大学。居然传出消息说，李先生一时半会儿不准备按时回来了。这可急坏了时任北大校长周培源和其他领导，甚至还惊动了教育部。追问之下，才闹清楚原委。李赋宁在康奈尔读博士时，恰值新中国成立，报国之心激扬，决定尽快回国报效，也顾不上完成学位了。这叫情怀。这还有点像沈有鼎先生，名士派头，人家有学问有才气，也名士的起。当年沈先生游学欧美，在哈佛与蒯恩辩论，如此学问，哪是什么学位所能局限。这次访问期间，康奈尔大学有意授与李赋宁荣誉博士学位。李先生却是傲骨之人，想要自己继续完成当年放弃了的博士学位。这不叫情怀，叫情结，无以替代。

后来，还是周校长反复劝说，李赋宁才改了主意。话说到这儿，就多说两句。李先生公子李星，与我弟弟曾在北大附小同班。李星美国留学后去了清华，被称为中国email之父。李先生与我父母也熟。1990年代初期，李先生曾跟人说，过去北大文科最红的是我李赋宁，现在是杨通方啦。杨通方是我父亲，1953年由季羡林先生延揽到北大东语系任教。由于与韩国高丽大学原校长金俊烨的历史渊源，我父亲后来一直当着北大韩国学硏究中心主任，并由韩国大宇集团每年提供四万美金的文科出版基金。据说原韩国总统金大中访问北大时，直趋我父亲三鞠躬，以师相称。有一次我父亲和季羡林，还有一位教育部副部长到韩国访问，韩方在机场红地毯铺路迎接。季先生说，我出国这么多次，走红地毯还是头一回，这可是沾了杨通方的光儿啦。我当时在美国念书，这些都是后来听说的。我听了挺高兴。我父亲因为曾经有历史问题嫌疑，那期间在北大一直有些压抑。晚年得志舒心一下，应该的，我也为他感到欣慰。小时候，常希望我父亲表扬我；后来念书工作，也很努力满足我父亲的期望。现在我父亲不在了，我倒很想表扬他，愿望他安好。这是思念之情，叫情思。

（5）情什么呢

1952年中国高等院校调整后，北大内部也形成了“仰视链”。最高端是理科数理化三个系。低半等的是文科文史哲三系。如果沦落到外语类，首推西语系，次之俄语系，最后才轮到东语系。到了东语系，好歹靠前的是日语专业，阿拉伯语专业，最不济的就是我父亲所在的朝语专业了。后来才听说，北大东语系其实在1950-1970年代地位特殊，因为那时多数与中国建交的是东方国家。

小时候不觉得，后来才知道，当年北大教员，从助教到教授，个个身怀绝技，无一弱手。要说弱点，是学术训练单科化，以至学术兴趣窄域化，那是时代使然。要说学问功底和用功程度，我父亲那辈学者高出我们不止一个数量级。我后来自己学习做学问，走过诸多不同领域， 趟出一个新的理论平台。这叫情什么呢？叫学术情商。

（2022-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