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里以前是个老房子,房子的设计别具一格,很是有趣。较高处是低矮的一排瓦房,房前瓦砾整齐,特别是雨季,漫天的雨水,就会变成一束束柱状的水柱,从房檐上落下,为了前后保持一致,较低处便修了两层砖房。我常想可能是四川盆地地势起伏的原因,才会产生这样另类的设计。其实后来我才知道,修这个房子,举全家之力,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可是最终还是因为钱不够,放弃了全部修成砖房的想法,成了现在这样有些另类的样子。
那时候婆婆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蹒跚学步,每天望着在钢筋混泥土中的父亲,和挺着大肚子在一旁帮忙,汗流浃背的母亲,爷爷则在楼上砌砖,不时忍不住难受地咳嗽几声。
那座有些“不伦不类”的建筑,成了我幼时所有的记忆,那些贫穷自卑,却也快乐的日子占据我那些鼻涕往嘴里流都不知道擦的童年时光。
老房子有天台,和所有的川蜀农人一样,爷爷在天台养鱼种菜,不小的天台上,砌了三个鱼塘,最左边的那个养鱼,另外两个被爷爷从楼底一步一步背上来的沃土填满,种些时令蔬菜。
那是没有微博微信QQ的时代,有的只是从天台望去的四季和从山野里传来的犬吠、清脆的鸟叫,夹杂着清风拂面而过。
(二)
在清晨的鸡鸣声中,爷爷拍了拍我的背笑眯眯地说:“孙儿,起来啦,跟爷爷去田里看看,再去天台看哈鱼。”我本来蜷缩在被窝里,一听爷爷的话,身子一撑就爬了起来。在还没有褪去晨雾的清早里,我拉着爷爷的手,跨过每一个田间的沟壑,然后蹲在一旁,看爷爷在田里躬起身子挖地,不时地转过头来看看我。我喜欢围着田埂跑,偶尔摔一跤,爷爷扶起来笑着说“你爸爸以前也是这么起的,快起来,和爷爷一起回屋(四川话)”
我忘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可那些明媚的清晨,后来不停地闯入我的梦中。
我一醒,城市的霓虹投射在了房间里,深夜仍然喧嚣的各种声音让我久久不能入睡。
天台是我读书的地方,在我刚刚能上楼梯之后,我常搬着比自己高很多的椅子磕磕碰碰地搬到天台,听着风吹过书页的声音,然后一字一字地念着课本。要是现在,我一定会挥毫泼墨地题个什么“书摘阁”之类的挂牌匾在门口来故弄玄虚。
可最后,在父亲指挥的挖挖机的一阵轰隆之下,老屋在满天的烟尘中轰然倒塌,像一声抽泣,像一声绝望的呐喊,也是一场突然的告别。
我在远处看着工人上前捡拾一些建筑废品,心里像失去了什么似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反正是一个很重要东西。
家里盖了新房,父亲尤为高兴,脸上摆脱了多年的疲倦,看着好像年轻了很多岁。我想,我应该感到高兴。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那天,我一整天也没有看到爷爷。妈妈说,爷爷去老家上坟了。我很不解,以前爷爷去上坟总要带上我,每年清明,春节,不能少一次。年年如此,从我蹒跚而行,到个子比爷爷高出很多,没有缺席过一次。那时候爷爷常说:“你们以后长大了,上大学了,以后在大城市工作了,每年都要记得来看我们。人啊,不能忘本,爷爷以后不在了,就永远待在唐家湾了,以后不能忘了这里。”不懂离别的我高兴地听着《外面的世界》说:“爷爷,以后你不能去上坟了,我就一个人去,爸爸太忙了,我带着我儿子,孙子,一定都不得忘。”爷爷像是听见誓言般,鼻子有些酸楚,高兴地说:“好孙子,爷爷记住了。”
可这一次爷爷一个人去的,没有带上我。我莫名其妙地难过。父亲没有觉察到。下了晚自习,我一个人来到老屋的废墟上,仔细地看着黑夜里的瓦砾,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家有一天成了平地,陌生又熟悉地躺在黑夜里,我想以后再也不能去天台吼着嗓子念书了,爷爷也不能在一旁听我讲了,不能和爷爷在鱼塘里看乌龟了。我一下子忍不住红了眼,寂静的夜给了我恰如其分的悲伤。在夜色中我看见了和我一样在这温暖的废墟上的爷爷。爷爷没有看见我,他摸索着站在空地上,像风化的岩石,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我走过去,在爷爷身后。他年迈的身体在黑夜中异常的单薄,我听见他像小孩子一样小声着说着什么话,不停地念叨着,我还没有听清楚,他就发现了我。我扶着爷爷,在灯光处,看见他干瘪消瘦的眼角有些通红。
一老一少在灯火昏暗中相互搀扶。
(三)
现在我真正的去到了外面的世界。
独自一人求学在外。通了爷爷的电话,爷爷还不怎么会操作手机,总是在电话那头,生怕我听不到似的,喂半天,听见我的声音后再继续说话。爷爷常说独自在外,按时吃饭,一定要认真学习,如果没空,就不要回来看我了,学习最重要,上大学才是唯一的出路。我记着爷爷所有的话,在学校拥挤的食堂,一个人因为胃痛不想吃饭的时候,一抬头想到爷爷的话而泪流满面,开始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那些故乡的画面在我脑海中,一次次点燃,那些温暖夹杂着泪水,支撑着我一直坚持下去。我想终有一天,我也将回去,将我没了灵魂的躯体埋在那里。等它一点一点地腐烂,也能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我的灵魂则和他们一起附着在这里的天空,一起祈祷故土山河。
故土不老,灵魂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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