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爱的决定
……“当时我必须立刻做个决定,”他继续说:“是否我要任凭自己去恨那些干这种事的士兵?这种决定很简单。真的,因为我是律师,所以在我的行业中,我常常看到恨如何波及一个人的心灵和身体。恨曾杀了六个人,六个我在世界上最关心的人。于是我决定用余生(不论是几天或者几年)去爱我身边所接触的人。”
第123队撤退医院的人员在1945年元旦登上了巴西号轮船,那时,红十字会正在码头上分发着油煎圈饼,还有一支乐队在一旁演奏着《妈妈如此说》这首曲子。出航才三天,船队就遭遇了疯狂的北大西洋暴风袭击。第123队被分派在最高的甲板上,正好在船顶舱下,但即使在我们这样高的位置,两天来一样有巨浪打到甲板室,而且由门板下渗透进来。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厨房似乎也只能送上来一堆水煮蛋当作食物,不过大伙儿也差不多都晕船晕得什么也吃不下了。
尽管狂风大作,这片海域附近显然还有不少潜水艇。在这神经瀕临崩溃的时间里,我们都坐在那疯狂摇晃着的卧铺上:四个人一个在一个上头那样堆在一起。同时听见下面的船舱里在命令倒水,接着又听到底下远远的地方爆起水花声。环视周围那些紧绷着的面孔,我感觉到自己的情绪中有两种想法。一是想到不久就可能会被鱼雷击中,然后我们就要在冰冷的狂风中攀在救生艇上,我立刻跟旁边的家伙一样深觉恐惧。对于走向死亡的那种生理性的痛苦与惊恐,我是和其他人同样感到害怕的。
然而对于死亡这桩事,我就是那种非但不害怕,反而还期待它的发生呢。这样我便得以和他同在了!我便可以离开这个悲惨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常常必须飘洋过海地去宰杀另一群人,甚至在我们这同一群人中间也是如此地缺乏爱。
1月16日凌晨四点,巴西号轮船在法国阿弗港外的浓雾中停泊。当天色渐亮,我们全挤在船舷边等着看欧洲第一眼。灰雾渐渐地上升,显出了一番景象:扭曲在一起的废铁架曾经是船、单单孤立着的一片墙——曾经是一栋建筑,之前从未看过类似的新闻影片,以致于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看见了一个被炸光的城市。
港湾中塞满了尸体残骸,使得我们的船无法靠近岸边,只能用登陆小艇将我们载运上岸,然后行进到一排卡车边,准备再将我们载往55公里外的转运根据地“幸运突击营”。卡车后箱的地面上堆着五厘米厚的积雪,但又很快地被我们的靴子踩成了薄冰。大部分的士兵都弯身挤在卡车的边沿,躲避那刺骨寒风,只有我发愣似地站着。当车子隆隆地驶过城区,我看到那些支离破碎的住宅中,一些漂亮的破壁纸还在风里飘荡不已。我不断地想起灰发且满脸皱纹的父亲,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大进攻时的情景。
我们在幸运突击营里支搭了帐篷,随后坐在帆布床上按摩双脚,希望它们快快恢复知觉。次日清晨,我们正在排队领食物时,有一辆吉普车冲进营区,驾驶员大叫着说有火车遭到了破坏!我们立刻统统挤上所有能行驶的车,边赶路边听完整个事件。原来我们那艘巴西号轮船下来的美军所乘的火车遭到了突然袭击,据说是法国维希傀儡政府干的。
由于当时我们这单位的士兵是被分派在轮船最高的甲板舱,所以首先安排下船,显然是唯一经由公路而抵达幸运突击营的队伍。船上的其余数千名军人便是从早到晚不停地搭乘一列特殊的火车,它是用只能承载40人或八匹马的法国小型行李车厢拼接成的。一直到午夜,所有人都登上了车,于是火车开始在法国残破的铁路系统上缓慢地运行起来。到达邻站圣华勒杭克时,火车被人神秘地转辙至一条几乎废弃的辅助轨,直通向站房。接着,火车便高速地撞毁于建筑物的砖墙上。
我从没看过更没想像过这种大屠杀的场面,有些人当场死亡,还有许多人被夹在残骸中不断地呼救。我们跨过一些支离破碎的肢体,搬开那些绕在一起而阻碍我们救人的金属片。我自己被派到一个临时搭成的急救帐篷内,随着一位上尉一起工作,但医药设备尚未从轮船上卸下,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医生和我的手上只有一把护士用的绷带剪子、一根针线、以及几支急救用的吗啡注射剂可以用。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面对人类大规模的受苦情形,虽然我曾决心要帮助受痛苦折磨的人们,但我所想到的,只是类似达比尼爷爷和他的关节炎这种类型的自然病痛而已,可是今天我们所面对的,却是由一群人刻意加害于另一群人所造成的痛苦。如若仇恨能产生这种力量,
而我们在准备以牙还牙,那么,谁还想活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
当最后一批受伤人员被救护车送往邻近的医院之后,这个梦魇般的日子终于到了尾声,但我发觉自己在一桩事情上怎么都想不通:其他人都可以离开这个现场,唯有我很倒霉地必须留下来!这些天我亲眼看见一些与我同年纪的人死去,除了他们所遭遇的痛苦之外,我竟感受到一种由嫉妒他们而发的心痛。为什么我们这支部队偏偏是唯一不在火车上的呢?
此后好几周,这个问题一而再地跑来折磨我。随着时间的逝去,我才发现自己正在一寸寸、一尺尺、一码码地远离“跃入他的同在”,就是我们那物质身体所谓的死亡。接着第123队从幸运突击营迁移到法国尔诺,一个位于突击营东边320公里外的地方,在此我们可以为来自战斗区的军队提供服务。我们在一座废弃的城堡里搭建了帐蓬城——医院、睡眠区、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城堡的长型窗户既破又脏,而一路错综回旋的汽车用道则已是杂草丛生。
正当我们在照顾着伤者与垂死的人时,我对于死亡的向往却萦绕心头。我认为,肉身的存活这事实在是加诸于我的一种惩罚,更表示我被那位撇弃了。然而他的爱,对我而言却是胜过一切的。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城堡后面一棵树的残枝干上,再次要求让我靠近他,这时,一位上士穿过院子跑来吼道:“起立,小兵!三号帐篷里有个空军士官,他的膝盖……妈的,几乎被炸断了!”
跑进三号帐篷我马上看到了这个人:他的一件空军夹克搁在柜子上,我一看见那夹克立刻全身都绷紧了。三杠在上,三杠在下,中间有颗晶闪的星:这家伙可难对付了,是个上士!因为我所认识的每个上士都是满口脏话、小心眼、吆喝不停的……
“嗨!我叫杰克∙汉姆。你呢?”
躺在帆布床上的是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年青人,那一双眼睛焚烧着痛苦向我望过来。他显然极其疼痛,但我一告诉他我的名字,他就想要多知道一些有关我的其他事情,诸如我来自哪里、喜欢做什么事、有没有兄弟姐妹等等。他解释说,东扯西谈可以帮助他将注意力转离痛处。
当我为他更衣时,不由自主地,也开始问他这些问题。他告诉我他来自阿肯色州的厄尔德瑞多,曾经在那里的一家餐厅担任接待来往车辆的工作。今天早晨他驾驶的吉普车碰到了一枚地雷,幸好,只有他一人受伤。
医生进来检查伤处之后,指示我将伤口处理干净。当我把医生所吩咐的都做好之后,实在是毫无理由再留在这里了,但我却一直逗留在他的床边。杰克身上有某种东西(他不喜欢别人叫他“上士”)使你很想亲近他。他勾起了我对某人的记忆,但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他是个高大英俊的汉子,有着晒成深褐色的脸,一双棕黑色的眼睛,最令人难忘还是他的笑容。这笑容在他脸上从左到右地咧露出来,使我和绿帐篷、以及整座混乱的撤退医院,完全笼罩在一种尊贵的光明之中。
我以前处理过很多膝盖受伤的病人,我知道他们会持续地感到疼痛,然而杰克丝毫没有叫痛,似乎他关心我的难题比关心他自己还要多。当他得知我在医学院学得一败涂地的事,他简直着了火似的,巴望我战后再去试一试。往往是我们谈了半天,他却一直在讲我当医生这档子事的光明前途。
我一告诉他有关那位决心拦阻我进学校的家伙时,他马上展露出明朗的笑容说:“人们总是喜欢提前夸下海口。若我猜得不错,将来你回去时大概他已经不在那个学校了。”
作为一个医事技术兵,我的工作还包括搬运碟子与便盆、打针、以及充当跑腿穿梭于军中的贩卖部。像其他的技术兵一样,我通常也是痛苦地做着,直捱到换班为止,但出乎意料地,我发现自己今天迟迟不愿离去,还在额外地工作着。究竟杰克使我想起了谁呢?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会觉得如此愉快呢?
令我好奇的是,杰克住进来的第二天,有一位空军少校指明要找汉姆上士。军队中有严格的等级制度,军官们很少和入伍的士兵有私人的来往。我领他到三号帐篷后,少校就坐在杰克的帆布床边,聊了半个小时。后来杰克向我解释说,他正是载着这位军官的时候,吉普车碰到地雷然后炸翻了。“因此,他对我表示关心便很自然的了。”
然而我已经发现杰克身上发生的一些“自然”的事情,毕竟与周围那些普通的事情略有不同。从少校连续不断地探访这件事上,最让我感到不寻常的,并非是杰克面对他的那种热情相迎,而是杰克对任何一位停下来与他说话的人,都给予同样的欢迎……包括我在内。杰克对每个人的态度,似乎从不会因为此人是少校或是治疗他膝盖的医生、或是替他换被单的低级技术兵,而有所区分。
不到一个星期,杰克就开始裹着石膏到处跛行。现在我一换班我们就一起去散步,起初只在城堡四周的地方走走,专拣那些昔日是凹陷的花圃而今却杂草丛生的地方,穿进穿出,后来就散步到通往尔诺的那条大路去。表面上看,我是在帮助一位受伤的空军士官恢复健康,但我深知,那创伤得到痊愈的过程倒是发生在我的身体里面,我猜杰克也是这么想。
散步的时候我们几乎无所不谈:学校、童年、前途等等,在我里面有种感觉一直增长着,就是我似乎早已认识杰克∙汉姆了。虽然杰克从小是由信天主教的养父母把他养大,跟着他们一起去参加教会,这个家庭对他也是关怀备至,但我知道他其实是位虔心的、更正派的基督徒。有一天,忽然我毫无准备地,就像那天和我继母谈起那样,我发现自己正侃侃谈着那晚我从营地医院中的电影馆出来后,我向病房小弟要了几粒阿斯匹灵;正像上次的经历一样,一些难以表达的情景简直不用思考就脱口而出了。我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驶往X光放射部的救护车、在一个奇怪的小房间里醒来却发现另有一人睡在我的床上、散步在密西西比州维克斯堡的街头、以及徒然地想让一位陌生的路人听见我说话等等。
这是第二次我得以从容地叙述自己的经历,而我能够读出杰克脸上写满的惊异,仿佛他一辈子没听过比我所描述的更遥远的事。同时我也能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丝毫不怀疑我所讲的。我形容着那降临到小病室中的光,以及我一生的事迹如何被清晰地显示出来,而且是被一种我前所未尝过的爱所返照出来……
我停下来,注视着杰克。想着那种似曾相识的细密感觉,那种第一日碰面就如同遇见熟人的奇怪意识……
原来,是基督一直藉着杰克∙汉姆的眼睛在望着我!
包容、关怀、喜乐——我当然是认得这些的!昔日我在德州营地医院的一间病房中邂逅它们,如今,我在五千公里外的法国再度遇见它们;我能晓得这个信息是源自于谁!
走在返回营区的路上的时候,各种思潮纷至沓来。有一度我们彼此保持沉默,杰克并没有催促我讲完那中断了的故事;他似乎借着他的敏锐知觉,晓得我的脑海中正在思考的某些事情。
那一年我所感受到的孤寂,那种与人世以及其中所发生的事物相隔离的孤寂感,岂不是表明,自己渴望能返回那段站在他面前的时光?但我还有可能再寻见他吗?回程途中我们到达山顶时,我疑惑着。
我所遇见的那位,他的特性是“现在式”的,他是势不可挡而又无所不在的,因此没有任何一段时间能被复制成过去与他同在的那段时光。忽然间我明白了,想要寻回往日时光里的他,是无益的,即使这个往日时光只是15个月前的事也一样地无益!那个下午从尔诺的路上返回时,我领悟到,如果我想得着基督的临近感(这比什么都让我想得厉害),那么,我必须每天从那些被他安排在我前面的人里去寻找。
当这些思想还徘徊于我的脑际,我们就已经到达了城堡。绕到城堡的后面,那里有一截树的残枝干,两星期前我还坐在这里向他祈求死亡。然而就在这富有崭新洞察力的日子里,猛然地,我得知了某件事!
两周前的祈祷已经得着回应了。
在那种我想都没想到的意义上,我的确是死了。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将自怜、自责(所有以自我为核心的念头)全部抛得远远的,以致于能够专注于别人的身上。在这两星期中,杰克的受伤和他的复元这些事塞满了我的脑袋,因而在照顾他的这段时间里,我忘记了自己。
忽略了以自我为中心,就找到了基督。真奇怪,我想:在德州时我也是死了以后才遇见他!是否我们里面有某种顽固的部分是非死不可的,不然我们就无法更清楚地看见他?!
杰克返回空军基地之前,在医院里又住了一星期,在这一星期里我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这友谊至今延续了30年。由于杰克现如今住在西部的加利福尼亚州马利弗滩,而我则住在东部的弗吉尼亚州的沙罗特维,距离太远所以我们并非时常碰面,但是每次相聚,总让我们感觉像刚刚才结束了法国乡间路上的漫步似的!
对我而言,这乡间的散步只是一种起步,是我开始诠释德州巴克利营那次死亡经验的起头而已,因我一生都将继续完成这个使命。我明白了,第一步就是停止捕捉那来自于耶稣的超凡异象,然后从这张乱七八糟的桌面另一边的人脸上,开始寻找。
这对于一个生长在南方小城镇的年轻士兵来说,并非是件易如反掌之事!天主徒、犹太人、黑人_从小到大我一直认为这些人不仅和我不同,而且绝非善类!因此耶穌按他的怜悯将我放在第123队撤退医院,并且让我先接触到杰克,因为他容易亲近,然后我不得不在杰克身上看见了基督。但不久之后,我接连地开始从纽约来的犹太人、芝加哥来的意大利人、特林顿来的黑人身上,看到了耶稣。
接着我发现了一个叫我顿然大惑不解的现象:我越懂得怎样从别人身上看见基督,我就越不会被这部队中所处理的死亡与痛苦压垮。这似乎颠倒了吧,一般来说应该是,越多懂得去爱别人,就更加无法面对他们所受的痛苦。当然,这种事永远不可能变得轻而易举,不过倒是可以变得有点儿……能忍受得住,此时,我发现自己再度追忆起德州的那次经历。
我了解,自己似乎一直专注于那次记忆中的美好部分,并且单单沉醉于与他同在的喜乐中。每当我坦诚地勾起回忆时,便会发现在那次“境遇”中,有许多方面是十分丑陋的,甚至有一些痛苦的情景也远比圣华勒杭克的火车残骸更凄惨。我曾告诉自己,我想离开人世,因为我见过了那个更美的地方。但如今我渐渐明白这是不真实的:我所瞥见的来世,既有比今生光耀了千万倍的地方,同时也有那些比今生更残酷、更恐怖的境遇。
那么,为什么来世的黑暗境遇未曾压垮我的心灵,而这个世界的阴暗面却曾经差点儿压垮了我?
于是我开始研读圣经,有一天,我在自己的帐篷中翻读到诗篇,对我似乎有些帮助。
“我若升到天上,”诗篇第139篇中写着:“你在那里!我若在阴间下榻,你也在那里!”不错,这就是答案了。在阴间的光景中耶稣同样在那里,我就是借着他的光与他的怜悯才得以看见这些惨状。
1945年5月,欧洲战场取得胜利后,第123队撤退医院随着占领军进入德国,我所属的小组被分派到一座靠近伍帕塔的集中营,负责为新近释放出的囚禁者施药,其中有不少是来自荷兰、法国、以及东欧的犹太人。
这是我所遇到过最令人心碎的经历,在此之前,我虽然已多次面临了大规模死伤的情形,然而眼见这种慢性饥饿的惨状,亲身接触这成千的人们多年来只能一点一点死去的集中营,这简直是一种彻骨的恐怖。对其中的很多人来说,这种慢性死亡已经成为无可挽回的趋势,尽管我们火速地供给他们食品与药物,但每天仍有数十人死去。
现在我真正急需我那崭新的心灵洞察力。每当这世界丑陋的压力让我招架不住时,我就遁入我所学会的途径:总是在带刺的围篱内,从这头走到那头,探索着一张张的脸,直到我能找着一张回望着我的、基督的脸。
所以,我认识了耶比尔∙柯迪。这不是他的真名,
因为他的本名是难以念出的七音节的波兰语,再加上他蓄着下垂的八字胡子,看起来很像是老西部英雄,因此美国士兵们都称呼他耶比尔。他是被囚禁在集中营里的一员,但明显地他并没有被关押很久,因为他的身姿挺立、眼神明亮、精神旺盛!由于他通晓英、法、德、俄这几种语言,而且流利程度就像他的波兰语一样,所以他变成了军营中非官方的翻译员。
不论什么样的问题我们都拿去找他,因为仅仅是文件的工作就总被耽搁于辨认那些家庭离散、或甚至整乡失踪的难民。耶比尔一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但依旧没有露出倦怠的神色。当我们这群人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时,他似乎越干越有劲儿。
“我们应该还有时间接待这个老头子吧,”他说:“人家等着见我们已经等了一天了。”他向囚友们所发的怜悯,闪耀在他的脸上,往往就是这种光辉使我在心情低落时,得以振奋起来。
耶比尔自己的资料文件被我们发现的那天,我实在是大吃了一惊,原来他从1939年就被关进伍帕塔的集中营了!这六年里,他跟其他人一样地活在挨饿之列,睡在空气不足而且疾病侵袭的营房里,但却没有显出一点身体上或心理上的崩溃。
更叫人讶异的大概就是,营中的每个人都待他如朋友,只要营中一发生纠纷,便请他出面调解裁决。到达伍帕塔几星期后,我才真正发现了他的可贵,因为在这群混杂着不同人种的团体中,不同国籍的人彼此相恨的程度,并不亚于恨恶德国人。
恨恶德国人的情绪相当高,以至于在释放难民的初期,那些被囚的犹太人抓了枪便飞跑去邻近的村子,见到德国人就开枪。我们接到上级的各项指示中,有一部分就是负责防范这类事的发生,于是,耶比尔再度成为我扪最得力的助手,我们全靠他去和各种不同团体的人商议、劝说怎样饶恕德国人的事。
“要对这群人谈饶恕实在是很不容易的,”有一天我们在手续中心坐着喝茶时,我和他谈论道:“他们大多都丧失了亲人。”
耶比尔将身子倚向椅子的靠背,啜了一口茶,“以前我家住在华沙的犹太区,”他缓慢地讲起,这是我首次听他谈自己的事,“我和妻子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德军开进我们那条街时,命令每个人靠墙站着,然后用机枪扫射,我哀求要和家人一起死,但因为我会讲德语,所以他们把我送进集中营。”
他停顿了一下,也许又回忆起了自己的妻子和五个儿女。“当时我必须立刻做个决定他继续说:“是否我要任凭自己去恨那些干这种事的士兵?这种决定很简单,真的。因为我是律师,所以在这行业中常常可以看到僧恨是如何伤害到一个人的心灵和身体。‘恨’曾杀了六个人——六个我在世界上最关心的人。于是我决定用我的余生……不论是几天或者几年……去爱我身边所接触的人。”
爱所有的人——就是这种力量使得一个人身临各种匮乏却依然保持着健全的体魄。这也是我在德州的病房中曾经遇见过的力量,如今我已学会在任何他所挑选的地方去一点一滴地发现,去认出这种力量的存在。
1946年春天,我由德国的占领任务中返回美国,第二年玛格丽特和我结婚了。当合适的时刻一到,如同前两次一样自然的,我毫不费力地把德州的经历讲给她听,竟然还增进了彼此之间的感情。
杰克∙汉姆的预感最后被证明为正确的,那位发誓要拦阻我进入弗吉尼亚医学院学习的负责人,如今已和学校没有任何关系了。那位帮助我重新获取入学许可的西德尼博士,就是当初给我的生物化学评了丁等的那位教授!这次我下决心不再重蹈覆辙,我很明白,一旦我将眼光转离耶稣而定睛在自己身上,那么难题就开始了。这次我丝毫不为自己的愚钝或坏记录而担忧,结果我顺利地通过了所有课程。
在拿执照做医生的初期,我就发现,每个医生都很清楚地知道一件事:药物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每当我被难倒时,我总会为病人祈祷,常常如此(在沉默中低语)祈求耶稣帮助我做出正确的诊断,选择正确的治疗方法。而且,玛格丽特和我已经养成了每天早晨和我一起为病人祈祷的习惯。
我继续读着圣经,但奇怪的是,以前在教会的查经班里翻读圣经时,似乎总觉得它非常枯燥乏味,但自从历经了德州死亡的九分钟之后,圣经却变成了一本描述人生的真实记录。当耶稣对湖边的一些渔夫说:“跟随我!”他们当然立即舍下一切急着要跟随也(有谁能拒绝呢?);当他说:“我是世上的光!”这也是在讲一种可以观察到的事实罢了!
如果说是我的经历使得圣经变得通俗易懂了,那么倒不如说其实我是从战后才开始有顺序地读这本圣经,它使我更加明白那次的经历。我反复地读了他被钉十字架的记载,终于领悟到,尽管我犯下许多丑行而且这些劣迹曾经明明地显现在眼前,但我站在他的面前时却有一种不被定罪的把握。为什么?因为他的钉死!我看清楚了,因他已经为我们偿还了罪债,现如今我们是站在他复活的光明中!
为什么这广大无边的作为竟会临到我?是否我11岁在教会的礼拜中就已拥有了这些?我不知道。但我籍着圣经才开始了解,我们在这地上过活的人生,在他的计划中是何等地重要啊。我以前真是大错特错了,居然在巴西轮上、在圣华勒杭克、在诺尔等地方因着厌恶这世界,求他取走我的生命,竟想要在他完成我身上的工作之前离开人世。
我想起自己在第一个冥界所看到的那些悲惨的灵魂,沉溺在仇恨与情欲里、定睛在永无法接触到的物质东西上;换句话说,其中这些人在世时都没能完成自己成长的阶段,不论这阶段是长是短。
我毫不迟疑地深信,我在欧洲战场所看到的某些年轻人,虽被炸成一片片,但却早已达成了上帝为他们在地上所定的目标,早已预备好辞别这世界前往那接近他的地方。然而我当时的确还没准备好,整个人都充塞着自我为中心、偏见、自以为义等心思意念,我真是斗胆,竟敢求死!难道因着渴慕耶稣,我竟忘了他向我所显示的?那平原上爬满了我所见过最不快乐的灵魂,一个个都坚持着自己的优越,以致想毁灭别人……难道我当真愿意进入这样的永恒中?事实上,当时我曾否达到一个程度,敢于拍胸脯说,我已完成在世的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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