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深秋纪行(中)本文于11月17日刊登于上财人文读书会的公众号。
(接前文)
四
我有很长时间都在琢磨行笔悬肘和悬腕的问题,因为看书反复读到“提笔”的说法,但语意又不详,颇感困惑。尤其是“提笔”二字常在米海岳和董思翁的著作里出现,有时还是“意指”(比如米芾说自己“刷字”),我就很想弄个明白。
悬肘写大字这毫无疑义,但写稍小或是很小的字(比如一厘米见方甚至更小),先贤还是悬肘书写吗?因为这关系到准确领会他们的书论,以便在真迹降临时可以从容品读。尽管写那么小的字还悬肘有点较劲,但也不是没这种可能,米芾的《破羌帖跋赞》就明显带有悬肘的痕迹。
1、《破羌帖》又称《王略帖》,是王羲之所书。《书林纪事》(以下简称《纪事》)载,米芾在真州(今仪征)做官时,当朝太师蔡京之子蔡攸曾过县境,元章先生前往舟中谒见。蔡攸知道“米痴”爱晋帖,就拿出王右军《王略帖》给他看。元章叹服,即要以其他画来交换,看“攸有难色”,就扒着船舷相威胁,最终得到这卷宝物。
《纪事》里这宗逸闻的出处漫不可寻,但据米芾《宝章待访录》和《书史》的记载,《王略帖》钤有“开元”印,说明曾入宫廷,所以它可能是唐代摹本,后来刻入《宝晋斋帖》。
米芾的原跋和帖最终被分开了,米跋现存于北京故宫;王右军的原帖可能毁于兵火,或藏于山馆。我们如今能看到的只是羲之《王略帖》的拓本。
米芾的《破羌帖跋赞》纵高不到23cm,单字边长平均仅1cm,但运笔有力、控制得当。仔细揣摩,也无非是这支小狼毫的笔锋不顺,表现在有的笔画稍显生硬,典型的是“神诃命芾藏”几个字笔法疏于变化。但全帖秀润、隽拔,偶有的不完美也不能掩盖米老额外注入的“斫阵”力道。
这会不会恰恰是米老悬肘留下的痕迹,从而让整帖卓然超群?
而这幅字体稍大的行楷书《叔晦帖》,就更加筋骨分明,而且自如流畅很多。
如果悬肘写小字,字稍大就更自如;悬腕写小字,这个规律一样,但小字就难有运笔的意外之喜。而且悬腕练就的笔力肯定不如悬肘稳定,其变化可能和创作潜力也无疑要低一些。
这两帖究竟是悬肘还是悬腕,悬肘能不能写小字?至少不必先否定,也许走到那里又是一番风景。
2、最初关注悬肘的问题,是我看到马宗霍《书林纪事》(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的记载。
1)马宗霍是古文字学家,师从章太炎。他对书法史的研究也极有造诣,著作《书林藻鉴》收录人物两千八百余人,是空前绝后的历代书评汇编;而这本《纪事》记载逸事几百则,也有非常高的参考价值。
但有个遗憾,《纪事》里只记述风雅之谈,但出处散见于史书、笔记和文集,不能一一对应。
总之这两本书引用文献量惊人,在没有网络图书馆的时代,搜集如此之详备,可见作者的积学功夫之深。
《纪事》这里是说,米元章教别人“作字提笔之法”,说“以腕着纸,则笔端有指力而无臂力”。笔端的指力是一个虚无的概念,古人以他们的认知来描述这种感觉,实际是说这样可控性强但运笔变化少,容易流于熟而显得俗;另一方面,以腕着纸和枕腕一样,手指对笔的运用十分有限,这是最生硬也是最无可奈何的执笔法。
提笔也能写小字吗?元章先生笑着让差役取纸来,用大小如“蝇头”的楷书提笔写了他的一篇赞表,“位置、规模皆若大字”,即毫不走样。米芾进一步说,提笔其实不难,只是以后写字必须每字提笔,久了就能掌握。
这里的“提笔”究竟是悬腕还是悬肘,还不能判断;但米芾倡导提笔,小字楷书同样要提笔,这样结体、运笔才能富于变化,以求获得生之秀色。
2)董其昌的《画禅室随笔》汇集这位明代书画巨擘的珠玑论语,是他珍贵的经验之谈。
他在书中臧否晋宋至当朝的名家和佳帖,也像米芾《海岳名言》般毫不客气,真性情使人珍爱。米书在思翁的审美体系里,是晋以后的高峰,且傲视宋朝。
董书淡雅、秀润而轩昂,董思翁评米书“余病其欠淡,淡乃天骨带来,非学可及”(《容台集题跋》)。除了米书的隽拔气势以外,前后相隔五百年的巨匠,书法又何其相似。
纵高23.5cm的乌丝栏里,米董的结体和筋骨,雅致的书卷气和俊逸的气宇,甚至行笔法都如出一辙。董其昌的精绝成就很大程度上源自他品出米书三味。
董其昌书法灵动而秀润,在行笔上领悟颇多。《画禅室随笔》里他四次言及“提得笔起”。
董其昌的这几处“提得笔起”,分别解决三个笔病:
A.悬腕、正锋,破信笔之病;信笔即放任毛笔、不加控制,包括偃笔;
B.不可偃笔;偃笔指毛笔倾倒,即侧锋用笔,侧锋是画法,不是科学的法书执笔方法;
C.信笔就会波画皆无力,所以应该反过来有主宰;转束有了主宰,字就有了筋骨。
从文意看,董其昌所说“提笔”是指悬腕。但他提倡的“须悬腕、正锋者”,是解决信笔、尤其偃笔问题的法门,是普及所用的最低要求,却未必是他的无上心法。因为仅仅是悬腕还做不到董思翁书法里的灵动和洗练自如。
比如热剧里这个姿势,悬腕和正锋都没做到,是绝写不好字的。这个执笔法适合剧中的武夫,却不适合盛唐的文苑巨子。它的原型书法大概是这样的(传贺知章《孝经》):
此卷纵高只有26cm,只见优质的狼毫上下翻飞,悬肘是肯定的。
这是董跋《蜀素贴》里“狮子捉象”一段的局部,原帖中“皆长物矣”四个字边长都在1.5cm上下,应算小字。思翁以一笔书写,气韵自然流畅。
可是这四个字加上连笔,总长度达8cm,这已经是悬腕(以肘着纸)所不能解决的了,肘部无法迅速而潇洒地移动八厘米。这几个字毫不生涩,应是悬肘才写得出来。
所以董其昌写行草书小字,肯定是精熟于悬肘法的。
3)《纪事》里有一篇记述清代成亲王永瑆的逸事,提到他的书法源流,值得注意。
永瑆位列乾隆朝的“四家”,书风秀润、灵动,这是清廷崇尚赵孟頫和董其昌秀逸书风的一个体现。
上面这段《纪事》的文字是说,永瑆听原来宫里太监说起,他师傅曾在明宫里看到过董思翁行笔,是三指握管,即拨镫法。
“拨镫法”也叫“拨灯法”,比拟古人用铁签子拨弄灯芯的样子,形象地指明这个执笔法是三指握管。魏晋人物论道,用行草书即席记下辞章,不设桌案也毫无影响,洒然飘逸,这时候拨镫法是最实用的。因为书者习惯了无桌案书写、具备草书素养、行笔时翰动若驰。
董其昌运用拨镫法行笔,就意味着他一定是悬肘书写的。三指握管的方法没有无名指相抵,要求笔力超群,它要解决的是灵动问题,而这正是董其昌书法的底色,筋骨强、自然流畅。
推广“拨镫法”的永瑆,书风也是流畅。流畅要求行笔略快,上下连笔较多(上图永瑆书法是《百家姓》,类似于《千字文》字帖,并没有连笔),这就在客观上要求悬肘书写。
所以作为一代孤标傲世的书家,宗室永瑆行笔时悬肘应是基调。这可以保障他稳定的灵动特质,而灵动、雅致也正是书法里书卷气的主要内容。
4)米芾《海岳名言》源自南宋张邦基的《墨庄漫录》,其中收录米老的书论和杂论共26则。最后一段是精彩的“米海岳召对”。
宋祐陵(徽宗)问海岳先生,我朝善书者有数人,你说说看?海岳一一奏对,但言辞听起来“讥贬太过”。祐陵又问,卿书如何?海岳对,臣书刷字。
上海书画出版社的《海岳名言评注》(洪丕谟著)对这一段提供了绝佳的解释。作者引用明代文人李日华的一段解语,读来像醍醐灌顶,关于悬肘还是悬腕的问题豁然开朗。
米芾说自己“刷字”,在李日华看来就如同运帚,使用全臂的力量“挥霍迅即”,自然“信肘而不信腕,信指而不信笔”。李日华说悬肘书写,指端主宰有度,这分明是王右军的笔法,所以米芾才力压诸老,自占头名。
米芾书法那种独特的隽拔、有力的控制,正是董其昌所说的“提得笔起,则一转一束处皆有主宰”,这也是两位巨擘隔空对话的思想火花,看似师承,但也是殊途而同归。
李日华处于晚明,和董其昌、陈继儒都是好友,也时有唱和。他的《味水轩日记》里记录过这样的雅集。李日华和董其昌在悬肘问题上看来理解是一致的,而他们也和五百年前的米海岳灵犀相通。
3、此时再看,米芾教给别人的“不可一字不提笔,久之当自熟矣”,提笔是指悬肘。
当然他说的意思首先是练习,当悬肘书写的字越小,等练到手稳心定,悬肘的基础就越坚实,所写的字也将更加流畅、隽拔。而如果把字写得大一点,会发现行笔更加自如,仿佛书法不知不觉已经焕然一新。
悬肘法并不复杂,甚至显得过于简单。尽管掌握它很费工夫,但熟练以后自有体会。笔者现在无论写多小的字都悬肘,基本做到不走样,只要毛笔足够精细。以下是A4纸小楷笔悬肘抄録梁启超《饮冰室诗话》的一段。
而乾隆帝在《快雪时晴帖》上题写每字边长3mm的跋文,功力和佳笔都令人叹服。
尽管这不太可能是乾隆帝的悬肘作品,但可以想见这样精致的字,如果没有手臂稳定的肌肉记忆,做不到这样心手相印;而不用极致的办法,是练不到这些肌肉的。
事实上,悬肘是一个练习书法的方法,属于技巧层面,是书法功力的内容。要真正提高书法的综合修养,除了悬肘法(由大字而小字)练就的技术储备以外,更要在看书、读帖和(临帖)练习上下功夫。
这三者互为补充和递进,会促人思考和领悟。而读帖如能看到真迹最佳,这是最接近书作意态的方式,甚至可称如面古人。
等到已经对好字的样子了然于胸,此时一旦有悬肘法的支撑,书法就能超然跃上一个台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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