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深秋纪行(下)之终章于12月1刊登于上财人文读书会的公众号。
(接前文)
2、上博的《最善本淳化阁帖》也曾掀起波澜。《淳化阁帖》是宋太宗淳化年间由皇家刻制的书帖拓本,王著是总负责人。早期没有好的大规模复制技术,收藏在内府的晋代佳帖只有翻刻出来才能传播,或者刻出来作会客喝茶时窗棂上的饰板。
大部分晋帖在南朝时被梁元帝付之一炬,宋太宗可能是心生悲悯,完成中华文化史上一次壮举。
因为木板很容易变形,而且据说母版很快焚毁,所以《阁帖》的早期版本就很珍贵。到了明代,明太祖把一套内府的佳本赐给肃王,其后由肃府勾刻上石,我们现在看到的较好的《阁帖》就是肃府本。
《阁帖》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启功先生有篇文章说到他读《阁帖》里几帖感到句读不通,长时间不得其解。直到看了唐代武后时期的《万岁通天帖》的双钩帖本才恍然大悟:《阁帖》常常是几帖合一,而且正文也嵌进后加上的押字。可以想见它和原帖的面貌相差了多少。
董其昌评价,“王著辈绝不识晋唐人笔意,专得其形,故多正局。”意思是《阁帖》刻意端正,反而失去原帖的佳处。《阁帖》的字变形严重、误人甚多。
到了北宋大观年间,徽宗让蔡京刻了一部《大观帖》。由大书家选帖、督造,艺术价值超越《阁帖》,其实更应算作佳品。
所以《阁帖》有其历史意义,可是如今的上佳帖本唾手可得,它就已经没有多少借鉴价值了。世间有没有最善本《阁帖》?恐怕也是无法证明的问题。
3、米芾、董其昌的书法造诣和书论,分别在书史挑起主线,成为后世追寻、跋涉者的艺术明灯。清代书家钱泳在《履园丛话》里说,“元章出笔实在苏、黄之上,惟思翁堪与作敌”,“全以天分用事”,可见在行草书造诣上推崇之隆。
可是纵观目力所及的博物馆,董、米作品的真伪却仍然面目模糊。
1)米芾的一生都在北宋,他的绝大部分标准件收录在上海书画出版社的《米芾书翰墨迹》里,除了自成体系的《蜀素帖》以外,公认的真品几乎一网打尽。它和徐邦达的《古书画过眼要录》所收帖本区别不大,比如《要录》多收了《值雨帖》,但那分明是后人伪托之作,本号做过汇报(《被误读的米元章》)。
前文说到米芾收《王略帖》的故事,我们还能找到一个与之相关的《玉格帖》。但字迹格调很低,内容来自《宝晋英光集》、《书史》和《宝章待访录》,是汇编臆造之作。
我们看看书法就能大致有个判断,这算很差的伪作。
它至今仍堂而皇之、熠熠生辉地躺在博物馆的恒温仓库里。
而《天马赋》这两本书都未收,尽管它就在《三希堂法帖》当中。可见这两本书都有取舍,《米芾书翰墨迹》更为严谨、可信一些。
大字米芾书帖的认定则见仁见智,董思翁说“今北固‘天下第一江山’题榜,是其(吴琚)迹也”;此外他认为米芾风格浓郁的书翰,如果钤有“云壑”印的就是吴书。董思翁见识广博、心得独到,他的慧眼可以做我们的参考。
2)董其昌的伪作泛滥,尽管书论脉络清晰,但董书没有什么公认的标准件合集。董其昌和元代赵孟頫看起来书作颇多,但伪作游弋其间,目前保护色良好,还颇为自得。
董、赵的书风分别为清代康熙帝和乾隆帝钟爱,上有所好,下必掘地三尺、进献恐为人后。《书林纪事》载,“圣祖尤爱董其昌笔,当时海内佳品、玉牒金题,汇登秘阁。惟题‘玄宰’二字者,以上一字犯御名,臣下不敢进览,故尚有流落世间者。”董其昌“书不玄宰”,流落民间的多是丹青。
由此可见,截至清代中期,民间的赵董翰墨佳作大部分去了皇家“秘阁”,民间留存的大概不上墙的尺牍居多。
我们现在看到大量的赵董书法,有清末从宫廷流失以后现身的,但明清一直红火的伪作生意也贡献了不小比例。
《履园丛话》卷九载:“吴中既有伪书画,又造伪法帖,谓之‘充头货’”。苏州片、长沙片、河南造、广东造、后门造就是历代伪作书画产地的分布图。民国时期,更在十里洋场设立造假作坊,这时候伪满流出的清宫文物散失严重,很多被拆解、重装,有的在沪上摇身一变、或分身复制,产生了不少结合时代热点、混淆视听的伪作。
A.去年流传过一幅声称赵孟頫的唐代禅诗帖,但结体既不入品,行笔又枯涩,经不住推敲,笔者曾写文讨论(《云在青霄水在瓶——禅机和书法的疑案》)。因为这位作假者好像作品风格也比较稳定,多幅伪作个性昭彰。
这位作伪者写“经”字始终跳不出窠臼,横的下笔偏重的毛病也一直都有。这样的伪作远没有赵孟頫真品那种飞扬纵逸的“山阴矩度”,拿这样的帖本临习,弄不好会走几年的冤枉路。赵孟頫的行书《洛神赋》、《归去来辞》都是有代表性的好帖。
B. 董其昌伪作也很多,但可以用思翁崇祯九年(1636年)一幅楷书做标准件,这是他精绝功力的佐证。
思翁八十二岁时执笔手一点不抖,力道儁拔,所以那些瘦弱、歪斜、颤颤巍巍的“董其昌晚年力作”、所谓“人书俱老的风骨”在它面前都会无地自容。
以此为标尺,伪作原形立现。
左右两边的帖本,都是在上博“董其昌大展”上拍摄的,当时看完可能不觉得明显的异样,可见人的记忆消失很快。只有把帖本放在一起才能辩伪,否则就是行家也容易打眼。
博物馆辨明帖本的真伪,好像药店规避了假药,让学习的人少走弯路,这就是造福人间。
六
书法是一种以笔墨、线条呈现的抽象艺术,每个汉字连接起特定的文意才产生无穷魅力。说它是汉字的艺术,不如说它是文化的外在表现更贴切,这是一个人积学与领悟(书卷气)的自然体现。
只不过书法的书卷气取决于特定方式的练习(入体)基础,而书卷气的纯度还由书者气宇(真诚)的成色决定;练习的功力之上,才能谈书卷气的纯度,而真诚的气宇是在自然的书卷气当中流露出来的。
一件书作的谋篇也无处不体现自然的底色,所有的规则、安排都需要自然来打底。请详见本号文章《翰墨风流——三个维度看书法》。
这是书法审美的基本逻辑。一年多来我把这种逻辑数据化,结果仿佛还比较贴近审美印象,令人惊喜。
上海匆匆一行,我又把剩下的宝贵时间付与上海博物馆,不想看到了期待已久、一直无缘得见的唐代虞世南《汝南公主墓志铭》。上博常常抬腿进去就能看见国宝,亲民的气质令人由衷喜爱。这还是我的上海,优雅、热忱,繁花似锦。
此行沪上感受最深的,还是师友故人的美意和盛情。新朋旧友里性情中人居多,这也是最让人温暖的人生体验。一行过后,满心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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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博欣赏董其昌尺牍九章的展厅里来回让路,我拿着手机写了这首七律。“云间”是古华亭的名字,这里也是董其昌和陈继儒、莫是龙这几位名家的精神家园,这也是令人向往的人文乡土。我以“云间”指代上海,感怀这深秋一行。
秋声只合入诗帖,
我赴云间诚不闻。
常与故人愁独醒,
鲜从佳处守微醺。
书楼今夜多留客,
驿路明朝少见君。
道是霜天行暑令,
人心最热在殷勤。
《文》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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