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很多月色。今日想写写斜阳。
记得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在作文里写过一句“豪言壮语”,说将来我要“十年读书,十年行路”。
鉴于一贯表现,我想我根本不是一个深沉的有志者。之所以那时候冒出这么一句伪文青式的“金句”,完全是因为,偶然抽风。
然而现在回头看看,好像不知不觉中,也完成了。
很难吗?并不。十年读书,并不代表读成大家,十年行路,人活着就自然要四处去瞧瞧的。
相比于肉眼可见的成绩,我的记忆反而偏向于那些顿悟式充满灵感的吉光片羽。我很难记住各种纪念日,欠缺那些随口就能说出自己哪一年在干啥,哪一年买了哪间房,哪一年认识什么人……的能力。
但我可以清晰地记得,看过的几次斜阳。这样偶然的美景,常常回肠荡气,在心灵深处隐伏,渐渐蔓延成一片。叠加的镜头感,随意切换,令人生的蒙太奇光影交错,毫不违和。
所以很欣赏佛经的叙述方式,“一时”,“如是”,“刹那”。省略坐标,省略定位。
这种省略反而有一个莫大的好处,那就是在茫无涯际的宇宙之中,星河浩瀚无垠之中,人生短暂又漫长种种,有许多相似的碎片凝结,化成一颗流星划过,仿佛果壳里相对的自由空间。
一次看斜阳,是发生在山西晋城海会寺。
这是一座双塔寺,建于隋,兴于唐昭宗,宋太宗题匾,清时人文荟萃,周边便是陈廷敬的皇城相府“午亭山村”,至今已有千年。关于它的历史,还是后来查阅的。
彼时,踏入晋西北那座古寺时,天已向晚,游兴未尽,凉风带寒,路少行人。
被远处飞檐吸引,隐隐觉得这是一个有点“看头”的建筑群,偶然邂逅,心中一片空荡,顺腿而入。
踏入寺中,晚间不见僧侣师傅,无工作人员,无游人。偌大的伽蓝,飞瀑流泉,花木繁盛,却只我等四人到处晃荡。
古旧的双塔,铁锁紧闭,草深如许,群鸦归巢。
晋西北的风,不比南方,暮霭之时,渐有凄紧的意味,钻入领口袖中,毛发森然,万虑全消。
塔上的铁铃或者铜铎,年深岁久看不清材质,唯声音清脆如故,随风一声递一声泠泠而响。
我独坐在寺中一处亭子,脚下是大块青石拼成的弯曲水槽,“曲水流觞”。仰头正见远山层峦之上,一个红艳如血的斜阳,镶在古塔飞檐边。
忽然就脑海里想起一首老歌的旋律。“人依旧,吹遍荒凉,无奈问斜阳”。歌词记不全了。呼吸却随着这虚无的旋律,缓慢安静。
其实找不到什么句子搭配这个夕阳的颜值。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太颓丧;“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太豪奢;“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鬼气森森;“渐关河凄紧,残照当楼”,太锥心泣血。“白日依山尽”,太浩荡;“长河落日圆”,太铿锵;“乌衣巷口夕阳斜”,太柔靡;“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兵器味浓厚;“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又过于寒薄……
找不到。什么旋律和形容,念头一转都会转瞬湮没。
彼时彼地,这寺中落日斜阳,只是让人静。
让人倦意渐起,紧一紧衣衫,只思归去来兮。
它镶在塔铃边,飞檐掩映,举目可见团栾的一个圆。边缘光影看上去毛糙温暖却无体感温度,不刺眼却无远弗届。
近处的花木,同伴的衣服,树上小松鼠的毛尾巴,远处的山水房屋,无一不是因为这斜阳的魔力,剪影于青天暮色之中,瑟瑟憧憧。
千百种色彩暗影斑斓,界限模糊,消融于渐渐虚化的眼眸。
月亮就要升起,天地即将沐浴于另一番清朗。
而此时此地,只是让人倦,让人紧一紧衣衫,让人思归去来。
胸中一片空空荡荡却不迷茫。
看过很多次斜阳,有时刻意寻访,有时无意抬头,有时只是纸上谈兵从书里看见。却总是思维拐弯,记起这一次太行山深处的斜阳。
天地有大美,尽在不言中。
古寺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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