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刀阔斧
接连参加完两场婚礼,职工们前段时间似乎是逍遥得太久了,再回到林场上班时,一个个都没精打采的样子,柳叶也是强打起精神,一个上午连喝了三杯咖啡,才忍住没打瞌睡,下午,曾陈一阵风般跑进了办公室,将一叠文件重重地丢在柳叶桌上,吓了她一跳。
柳叶打开来,随意翻了翻,是一本关于林场旅游开发的合同书。
“你最好用心地看一遍,看有没有什么要修改的,可以叫杨桂林也帮忙看看。下星期一就要签。”曾陈绕着办公室走了两圈,眉头紧锁,“你读的书多,千万别让他们玩什么文字游戏。”
柳叶不吭声,站起来拿着合同复印了一份,将原件递还给他,复又坐回座位上,细细地看起合同来,接连看了五六遍,她用铅笔在上面做了些批注,突然站起来:
“有一个大问题。”柳叶向曾陈招了招手,指着一合同上的一处:“这里……每年四季保持水库水位、水质最佳。这一条我们林场怎么能保证?曾场长,你太急了,这个合同现在根本就签不了,还得重新与水库方面商讨。”
“不是应该省里面直接与他们签协议吗?这个问题不大吧?”曾陈愣了一愣。
“我们林场,除了山山水水外,没有任何名胜古迹,也没有名人寺庙,对于开发商来说,唯一可用来挣大钱的就是开发水上游乐项目和农家特色游,如果水库的水位不能每个季度都保证,那就基本一年时间有半年停业。水库可是靠发电来创收的,不管省里有没有给他们下文,我们与水库方面都必须签订协议,并且还得签订收益和责任方面的详细协议,一条一条都得明文列清,否则后患无穷……”柳叶随手把合同往旁边一扔,“你最好,带上这份合同再往省里跑一趟吧,再开个会,三方一定都要在场,也顺便请个律师评估一下风险,再做决定。我们林场穷了这么多年,也不急在这一时吧?”
曾陈沉吟了片刻,点点头:“那我明天再上去一趟。合同你再帮忙看看。难得有一个肯进来投资的,生怕人家反悔,我才这么急……”
“所以急得连自己的婚礼都没时间参加?”本不想再多管闲事的,但她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可不可以不回答?”曾陈板着脸往外走,“你就这样想好了,我曾陈现在就一心想要政绩,其他都不在乎。难道你还对我的答案感兴趣?”
意料之中的被呛,柳叶也不由恨起自己来,曾陈虽然有些急功近利,但出发点还是为了大家,自己又何必给他添堵呢?近几年,木材市场不太景气,林场又是僧多粥少,如果不是林业局和移民局扶持着,光靠着植树造林林场连每月定期发工资都困难,何况还有那么多预算以外的开支和意外,如果再不想想其他的出路,迟早都要面临被收购而成为私营的风险。
下班后,柳叶拉着桂林赶回了县城,拿出合同来给两位老人看,因为早在十多年前,两位爸爸就向县委申请过类似的改革方案,县委当时以资金困难为由搁置在了一旁,后来,还是杨爸爸带了一批人开荒种中草药,才让林场不至于年年闹亏空,杨家也凭着祖辈留下的几十亩自留地,成了当地最大的“财主”,林区的中草药种植,直到今天倚仗的还是他杨家的技术,所以这件大事,柳叶觉得最好还是参考下两老的意见。
翻出十多年前的旧稿,两个老人凑在桌前,仔仔细细地比对了好几遍,又嘱附柳叶加了些合同上没提及的内容,商量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将曾陈也请来,最好能连夜将合同内容敲定,这样曾陈明天去到省委才能打场有准备的胜仗。
曾陈接了电话,马上赶了过来,老场长也陪同一起来了,六个人围着张餐桌,一直讨论到了半夜,才算最终敲定了所有的条款,柳叶又将各个条款标记上了不同的颜色,以提示哪些要力争到底,哪些可以视情况稍稍作出些让步。
曾陈离开时,对着两位前辈深深鞠了一躬。也真正体悟到了自己身上肩负的重担之重。
柳叶与桂林也跟着连夜赶回林场,柳叶还得加班将方才敲定的内容正式整理和打印一份出来,回到办公室,柳叶忙着敲字,他们俩人站在门边等着,一左一右相对无言,这还是第一次,三个人一同这般相处,而且还能如此谈然而平和。柳叶偷偷笑了笑,虽有冷风袭来,却觉着心里暖暖的。
忙完后,天已微微亮了,曾陈直接驱车往首城而去,桂林与柳叶打着呵欠、十指紧扣地走回宿舍,因了林场又将迎来新的一天而感觉分外幸福……
全场上下盼啊盼,等啊等,终于在月底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迎来了一个浩浩荡荡的车队,还跟来了一些地方媒体,方圆几里的林农们也闻讯聚集了过来,这一天啊,曾陈终于在人前“扬眉吐气”了一回,柳叶也忙着帮忙招待贵宾,陪着一行人江岸山畔的转了几圈,下午,签约仪式终于正式启动,开发商将开发方案与广告版图及数字资料正式交到了曾陈手里,这就意味着“天堂山旅游度假区”也正式投入建设了。她将作为一个新的重点建设项目临驾于天子岭林场之上,从即日起,天子岭改名为天堂山,天子岭林场也正式更名为“天堂山”林场。
送走贵宾后,职工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柳叶电脑前观看开发商制作的广告片,看着视频里模拟制作出来的整个旅游区的平面图,一个个都摒息感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很快地,开发商的工程队就一拨一拨地进了林区,水库周边加建宾馆、建围栏、建风雨亭、种花种树,游艇、汽艇、皮划艇各种水上游乐设施也慢慢占据在了水库的一角,一应项目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些都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在合同中,双方就已议定,旅游区必须视客观条件优先雇用本林区的劳动力,以达到“双营”的初衷。所以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一批一批被召唤了回来,男人们大多去了工地,女人们则大多报名应聘服务员,等着宾馆一建成,将会有更多的就业机会,读了些书的也开始将视线转回了家乡,等着应聘向导及其他的工作,能为自己家乡出力且又能赚钱,自然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积极响应;林场也召开了动员大会,鼓励职工加入旅游公司,凡是职工去旅游区务工的,林场一律采用停薪留职的做法,许多职工也都留职前往,一时间职工也好、林农也好,基本都能在景区里找到用武之地。
整个景区项目策划中,最大的工程就是自天子岭至瑶寨寨后的一段水路改建,这条水路大约有十几公里,且地势迂回陡峭,经过评测,旅游公司决定大刀阔斧地将之建一个全市最惊险最刺激地“漂流”带,并力求于明天夏天正式推出,由于桂林与桂枝对那里的地形比较熟悉,便被旅游公司请去担任了“顾问”。
曾陈自然是最忙的,忙着应酬更忙着下到各个村做村民的思想工作,凡是改建中遇上些租用与占用农民土地的情况,一些纠纷自然不断。所幸此类纠纷只要是投资方够大方,钱给得够多,往往就不难解决,柳叶往往也被点名随行,出资方最大的老板,据说是个台湾人,姓唐,柳叶曾在签约仪式上见过一面,四五十岁上下,中等身材,儒雅风趣,倒不太像个生意人,他亲临现场的机率并不多,除非是下面的人解决不了时,他才会由助理陪着,急急地来一趟,又急急地扬尘而去。
这次,唐老板却专程来请曾陈陪同,目的是想请林区的一些老人“编纂”出一本“乡志”,要求有情节有故事,最好还带一些“神话色彩”,几天下来,柳叶跟着造访了各个村的老人,笔记也记了几大本,回程途经李家湾时,他却赖在村子里不走了,他又看上了李家湾对面的那个小岛,想要买下来建自己的私人别墅,这个小岛,春夏季节淹入水底,秋冬季节冒出水面,且树木野草蓬勃生长,时时有野鸟栖身其中,李家湾人们视它为“福”地,林场当初想要租用村民都不同意,所以当时在合同中林场方面特意“剔除”了这一块,现在他竟然想买为私用,倒真的给曾陈出了道大难题。 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最后均以失败告终,唐老板只得苦着一张脸告辞了。
过了几天,曾燕突然哭哭啼啼地来找柳叶:“柳姐姐,你帮帮我吧,曾陈要将对岸卖给唐老板……那幢新房子直到现在我们还没住过呢……你可知道我有多喜欢那里?再多的钱我也不想卖啊……”
柳叶的心也不由沉了沉,她大抵能猜到曾陈的心思,唐老板如果能在此地长期定居,对林场乃至整个乡、镇、县来说,日后带来的经济效益都是不可估量的,曾陈无非是想通过“忍痛割爱”,长久地留住这位“财神爷”,那个小岛其实也是林场的地盘,不知从哪年开始,曾陈的养母因病需要静养,便带了曾陈搬去了对岸,久而久之,便成了他家的私人“财产”,柳叶明白那个地方对于曾陈意味着什么,他也真够狠的,难道真如他自己所言,他现今眼中除了政绩,已是对什么都不再在乎?
柳叶除了劝慰曾燕几句,其他的也不方便多说,曾燕走后,自己却不由伤感起来,她站到马路中央往远处望了望,到处都是大动土木的迹像,虽然想望起来,不久的将来这时会如何如何美景如画,但那些过去的古朴与天然却永远都回不来了。
办公室里,曾陈正与唐老板对饮正欢,柳叶只得走到门边又悄悄溜了出来,大厅里职工们也正在议论着曾陈卖地的事,有赞的也有骂的,桂林两兄妹刚刚从天子岭回来,沿途所见估计也感慨颇多,然而建设的另一面不恰恰正是“摧毁”吗?凡是事物均有两面,大家现在能做的,也只剩了等待。
到了年终,旅游区的整个廊形基本固定了下来,如果工程进展顺利,明年夏天,就可以正式对外开放了。
唐老板挑了个好日子,带了亲眷朋友邀请曾陈一道来个全程“参观”,也点名要柳叶相陪,一行人从入口处一路驱车往深山而去:入口处已被改建得丝毫没了从前的影子,两帘木门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两座高耸的石林,周围满设水池假山,假山的顶部上书“天堂山”三个字,下方写的是开发商的全名和林场的名称,还有省长的亲笔题名,入口处靠近河岸的地方,已有几十幢两层楼房可见雏形,那里将是旅游区最大的宾馆,再往下走是一个水上乐园,所有的游乐设施均已安装妥当,只等着开张迎客了,李家湾后山的竹林,也正在建一个特色庄园,名字很是雅致,叫作“竹园小筑”,用的均是与竹子相似颜色的建筑材料,房子还没建好,针对于工作人员的培训倒是已经开始了,李家湾的空地上,处处一片繁忙现象。沿途的樟树、梓树均被连根拔起,换了些四季常青的雨景树、杜鹃花,相隔几公里便有一个仿古而建的亭子,进得瑶寨,人们也正在大张旗鼓地拆的拆、建的建,再翻出些沉寂了许多年的旧习俗,一遍一遍地演练;大量的男工聚集在漂流带,水道还没达到验收标准,安全设施的安全性能也还没通过验收,整个旅游区,这里的工程成了最大的难题。
桂林的工作已经完成,但对工地上的安全问题不放心便带着林警队时不时过来看看,看见一行人进山来,便只允许他们在山下看看,山上因为施工时时会有山石松动的情况,“参观队”只得作罢,仍从原路撤回,一路下来,唐老板对于这半年的成果相当满意,曾陈更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柳叶偷偷看了看他,他正笑着,嘴角微微向上扬起,竟是她完全陌生的样子——柳叶却感觉心里涩涩的,总觉得自己也成了罪人,亲手毁了这里的平静与古朴…...这种舍弃与矛盾,庆幸与挣扎,曾陈也会有吗?职工们有吗?全场的林农呢?是否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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