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时我遇到了第一次味蕾惊奇,那天隔壁邻居给我们一罐麦乳精。
那是一只精美的铁皮罐,我像唐三餐打开真经一样撬开铁皮罐,首先是扑鼻而来奇妙的香味,然后看见的是白里泛黄的块状物,我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块塞进嘴里,那块状物在我口里融化炸开,无数的味蕾开始痉挛战栗,喷涌而出得内腓肽和多巴胺,冲击着我的每一根神经,那一刻万物无声,山河静谧,洞天石扉,轰然中开,而我早已灵魂出窍。
很多年后回望,对于整天嚼毛草根、啃番薯南瓜的我来说,这已经结块的麦乳精给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它是一次味蕾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是所有感官的极致打开,是一个崭新世界的轰然开启,少年的我暗暗发誓,等老子长大了一定要买十罐麦乳精,每次睡觉前都要含一块在嘴里睡觉。现在的我买得起十罐麦乳精,可惜味蕾再也不会像少年时代那样为一块麦乳精炸开。那种灵魂的痉挛叹息再也回不来了。
我读初中的时候是在南方的一个小镇,因为住校每天只能在学校吃饭。少年的我们野蛮生长,从来没有排队的概念,每一次吃饭都是一次攻陷般的肉搏,夺城掠地般的厮杀。每次中饭铃声一响,全校几百号人,拎着饭盒,像被狗撵的速度一样冲向学校食堂仅有的两个窗口,那个场景像《我是传奇》追着抓威尔史密斯的狗的僵尸一模一样。现在想起来还肾上腺激素沸腾。
那个下课铃声已经把我训练成了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以致于现在我听到下课铃声,都还有拎着饭盒冲向食堂打饭的冲动。打饭的记忆凶残无比,现在我看见一斯斯文文、肉肉弱弱的男生,我就想跟校长建议学校食堂也采取我们初中模式,野蛮其体魄。无论奔走在食堂路上怎样尘烟四起,但是食堂师傅总是让我灵魂瞬间安静下来,他简单有力的那句“再吵,我不打饭了”,让沸腾如潮涌的食堂一下子变得温和无比。
猪肉汤,是我这辈子吃到最硬核、最粗暴的食物,因为它的名称就包含了所有美好。“几片猪肉和一锅清汤”,没有多余的内容,几片晶莹剔透的猪肉漂在清澈见底的汤里,俨然数一首纯洁的诗,一幅如诗的画,一曲如画的歌。多年后我读到徐志摩“在康河的柔波里,我是一条柔软的水草”就情不自禁地咽口水。因为康河里的水草让我想起,那漂在清汤里的柔软细腻的猪肉片。对我这样一个前胸贴后背的初中生来说,那锅清汤就是人间至味,就是岁月静好。初中毕业后我再也没有吃过这样美味的猪肉汤,那透明的肉片,那清澈的清汤,黑乎乎的大锅上氤氲着蛋白质的清香,它构成了我少年记忆的奇妙部分,在猪肉汤面前,什么谈情说爱,什么武侠传奇都是渺小无力、暗淡无光的。
每一种食物都因为热爱而创造,每一顿饭因为记忆而刻骨铭心。有的饭你和他们吃了几十年,最好的东西他们却还是留个你;有的饭身不由己,有的饭带着面具;有的饭是难掩的苦涩,有的饭是奔涌的欢喜;有的饭珍馐佳宴你没吃饱,有的饭粗茶淡饭,你却甘之若饴;有的饭是滚滚红尘的人间烟火,只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才能把前尘往事治愈,有的饭是深夜大排档的喧嚣放纵,偶尔放下自律,只为那恣肆的生命;有的饭是自然的馈赠,一饭一粥当思来之不易,有的饭是漫长的别离,此去经年山高水远,再见已是华发早生。
浮沉万千,一生的爱恨别离,不过是几万顿饭的叠加交错,所谓大千世界,人间至味,不过是食物背后的爱的记忆。少年的至味永远留在过去,如今牙齿松动,味蕾衰败,对食物的追求欲望变得寡淡温和,是遗憾又何尝不是好事,所谓“大音声稀,大道至简,大味至寡”或许就是生命最终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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