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终于搬进新居。新居地处旧时乐山最繁华的迎春门码头,高楼华屋堂堂亮亮,窗外见山见水,温柔的岷江水缓缓流过,飘落凌云乌尤的山色。老同学曾是旧城出了名的美人,而今老了,不丢芳容。曾经和她一起饭馆小酌,也曾一道老街行走,很是吸引往来行人眼球,美女效应。
还是她母亲在世时,我送了几本小作,老同学说她母亲喜欢读,八十多岁的人看书不戴眼镜,一篇又一篇篇篇都读。经常是一边读书一边评论。文字受老人欢迎,看来我也是该老了。美女同学喜欢传统文化,早就答应过,换了新居送幅画挂上,以示对同学朋友的念想。世上大凡美女,命运多舛的多,年轻时多有人鞍前马后,耳边传来的都是肝胆相照,情话细雨。时过境迁,而今夕阳余晖,还是回归自然,便选了花事清供画了送去。
老同学收到后说喜欢的紧,那是客套。装框后高高占居客厅高位,让人如山下看美人,只能仰望。古人说过,第一代的富人要学穿衣吃饭,到了二代三代的人家,方可学挂画。挂画是门大学问,什么样的画该挂在什么位置,高了空,低了俗。小时候,我的一个姨爹住在叮咚街,喜欢和画家来往,乐山当地的名画家李琼久、楊风,重庆的冯建吴,西安的石鲁,成都的岑学恭等都是姨爹家客厅的常客。他家客厅有两面墙,时常换挂着不一样的中国画。
一年,李琼久先生去了峨眉山,回来后画风一变,跳出层层叠叠的布局晕染,画了拱桐与白鹇相赠。画幅不大,拱桐木写意,两笔带过,但见白鹇的长尾一笔扫来,卷起山岚云雾,占据了画幅的C位,画面活色生香,灵动不己。姨爹是识画的行家,精心装裱后用樱桃木做了画框,正正挂在客厅聚焦处。听琼久先生说,那个位置配上正好。后来,那位置让贤,又挂过石鲁送给姨爹的一朵鸡冠花。一样的蓬壁生辉。
上世纪八十年代去香港,穿行在那些老街老巷里。一日路过杂货铺子。香港的杂货店有个特点,进深长,门脸不宽,当中摆满四海干货,一路进去,如入隧道,也没人问。走到尽头,一堵墙,电烛光煌煌,要么供着财神,要么挂画。我进去的那家铺子,当中挂徐悲鸿的山色图,两边一幅对联,“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几个榜书如刀劈斧削,却是齐白石的手书。老板一把岁数,见我不问海货,只顾看画识字,先用香港话问我,见我一脸茫然,又问“Japan”?待知道我是大陆人,用蹩脚的普通话悠悠道,还是抗战期间的事了,徐悲鸿带着女友来港,就住在他家,这样的画他家还有几件。我伸出大拇指夸了,又指了指对联,老板说,前些年你们大陆割文化的命,逃过来的人随身携带,花了几百港币买下,算是做了善事。
旧时世家,家里的每一幅画每一幅字都可以讲出长长的故事,有些令人唏嘘,有些令人温暖。
九十年代初去洛杉矶念书,支助我们留学费用的是美籍华人熊德龙先生。当时他的公司正在帮助云南几家烟厂采购国外的二手设备,赚了些钱,便拿出一部分支持云南学生去美国读书。一日邀请我们去他家聚会,认识一下他的家人。熊先生家离海边不远,豪华别墅,前后大花园,还有一个长二十五米的室外游泳池。他带我们参观的时候,特别向我们介绍了一幅画,是清代扬州八怪之一金冬心的墨梅图。他说自己的出生不是中国人,兵慌马乱时被一家善良的中国人收养,在南洋求生。这幅画是养父养母的家藏,往生后留给自己的唯一念想。后来发生排华骚乱,他们一家带着细软仓皇出逃。最后离开的是熊先生最小的女儿,家巳经被暴徒燃起大火,小女最后一次冲进去,拼了命拿出来的正是此画。现在这幅画挂在熊先生的书房,画幅不大,双眼正好平视。灯光下,金农笔下最具特色的圆圈梅花,有疏有密,金农的漆书,横粗竖细,方整浓黑,用墨饱满,如用漆刷书,漆书题款有长有短,古气的紧。
选画挂画是门学问,涉及到一个人的审美情趣。
去过一些热爱艺术的人家,发现一个现象,如果是画家,大都敝帚自珍,在自家为自己开画展。他们中许多人也许收藏有朋友或者前辈名作,却舍不得挂出来。一次回老家受邀去肖坝,师范学院镇伯老师屋里。老师喜欢美术,收藏有乐山许多名家之作,踏入家门,玄关处一幅书法家杨天开先生的隶书微笑面对,风停雨歇,看尽人间烟火处;顺墙右转,杨风、李道熙的作品荷塘月色,春华秋实;客厅显眼处,李琼久一幅达摩渡江图,但觉风声鹤唳,浪花飞溅。件件精品。一堂好书画,满屋文墨香。
少年时不识好歹,问姨爹,何为好画,姨父抽着叶子烟回答,好画会向你招手。李琼久穿着对襟阴丹布上衣,坐在一金丝楠木的官帽椅上用手指蘸着茶水桌上画字,抬头说:好画会笑。
时光匆匆,又是几年过去。送给老同学的画还挂在墙上么。月出时分,推开临江的窗户,是否也有了苏东坡晚年的禅性,“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对岸挂榜山头升起的月色,兴许早已洒满美人洞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