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一生一世与一人相守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是每一对相爱人的美好愿望，殊不知地老天荒的相守需要多少坚持、忍耐和承担。相爱容易，相守太难。

想到我的母亲。母亲十八岁嫁给父亲，在她三十八岁那年父亲因病离开。父亲留下了我们六个孩子，那年最大的哥哥刚满十八岁，最小的我还嗷嗷待哺。

父亲生病后，母亲带着他到处寻医问药，北京、济南、徐州等地跑了个遍。父亲住院治疗期间，她一直陪着他。眼看着病情一再加重，她也吃不下睡不着了。过度的操劳与悲伤，把她折磨得满身是病。如此倾力付出，也没有留住父亲匆匆离开的脚步。

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父亲的影子。只是在小时候，有一次梦见一个身穿黑色风衣、 头戴黑色鸭舌帽的很有风度的男人，他亲切地看着我，他告诉我，他就是我的父亲。我醒来后告诉母亲我的这一梦境， 她说，这是父亲不放心我，专门来看看我的。她说，父亲在住院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忽然没有母乳喂养，在那个年代，又没有有营养的东西可吃，他总害怕我太小会被饿死，常常念叨我、牵挂我。

我听完母亲的这些话后一个人躲起来哭了好久，心想为什么我就不能看看父亲是什么样子？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别的女孩一样，让自己的父亲亲一亲抱一抱，在他的怀抱里撒一次娇，哪怕享受一次这样的父爱也好。这个梦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但梦中的情景至今还清晰地在我的脑海中。

母亲一直告诉我们，父亲是一个人品极好的人。他的口碑极好，与朋友相处也是肝胆相照。父亲走后，他一帮结拜的兄弟一直照顾着我们家。家里只要有需要操心的大事儿，他的朋友必到。母亲说，都说人走茶凉，你父亲走了那么多年了，他留下的这碗茶还没有凉。

因此，母亲常常教育我们，做人要像你的父亲和他的兄弟们一样，要做有情有义的人，交朋友要以诚相待。就这样我在母亲对父亲的描述中了解父亲——我这个最亲近的人。母亲念叨这些往事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到这是她怀念父亲的一种方式。

母亲与父亲相处不到二十年，但她却用一生的时间艰难地念着他，承担着本应父亲承担的一切。母亲为了让我们能够有尊严地体面地活着，她选择了坚守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选择用一个女人的肩膀扛起这个大家庭所有的艰难和苦难。

母亲是个坚强的人，她为人豁达，很少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她的苦难。记忆中，当有实在难以处理的烦心事儿的时候，母亲会在家里伤心地大哭一场，边哭边骂父亲一个人走了，去那边享清静了，留下这些罪让她一个人承受。骂归骂，等发泄完情绪后，还是她一个人处理着所有的事情。

每逢传统祭奠亲人的日子，比如清明节、十月初一等，母亲总是提前亲自把纸钱剪好，搭成一摞一摞的让哥哥早早地去上坟。她说，要提前去送钱，你父亲是个爱面子的人，又好朋友，不能让他缺了钱用。她虽每年早早地准备好祭品，但她从来不去父亲的坟前。也许因为父亲虽然走了多年，但她依然不敢见到那一抔黄土吧。

母亲离开时七十岁刚过。她大半辈子的时光就在孤独、寂寞、无助、艰难中度过的。哪一个女人不想找一个坚实的肩膀靠一靠， 哪一个女人不想有一个知心的人说说话，但是她没有。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父亲是一直活在母亲心里的。不然，她不会在觉得自己的生命旅程快要走完的时候，非要把父亲的坟迁到一个地势更好的地方去。

别人都劝说她，家里没有去世的人不能随便迁父亲的坟，这样对母亲不好。但是她坚持为父亲迁坟。由于村子不断扩大，原来父亲“住”的地方变得狭小了。她说父亲现在“住”的地方太窄小，他心里一定不舒畅，得给父亲“搬家”，搬到一个开阔的地方去。

果不其然，头一年的清明节迁了父亲的坟，第二年的清明节母亲就随他去了。

不能与君同生，但愿与君同穴。母亲用她一生的坚守与磨难，成就了她一个人的地老天荒。在一片开阔的田野上，前面有悠悠的古运河水，后面有高大的堤坝，如今，我的父母就长眠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