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飞扬的尘土下,渐渐显现出一道道骑士的身影来。为首一人黑衣黑马,一边向前方遥遥招手呼喊,一边纵马疾驰,绝尘而来。
湘都北门外的三十里郊亭内,萧宁正和三哥萧玉玹一起向北眺望。萧宁目力极佳,远远望见那黑衣人,惊喜喊道:“二哥——这边——”
黑衣人早已听斥候报称临江王和吴越王在此迎接,来到亭边,轻盈地翻身下马,稳稳落地,微笑道:“两位王弟,让你们久等了。”
这个丰神俊朗的黑发青年自然就是云梦二皇子庐陵王萧舒了。他刚刚在一队轻装骑士的保护下秘密从燕国逃出,重回故国,此时心情大好。
萧宁一抬头,正迎上萧舒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萧舒眼中瞳仁极黑,眼白又极白,有如深渊寒潭般散发着无尽寒意,初看上去便如漩涡般摄人心魄。萧宁不禁打了个寒战,想说的问候的话语也一下卡在了嗓子里。
萧玉玹却已经右手举起酒爵迎了上去,一脸亲切:“王兄,请饮一杯梦泽清酒,忘却异乡烦忧。”
萧舒仰头一饮而尽:“十三年几多忧愁,岂是杯酒能释。”
萧玉玹笑容越发浓郁起来:“那便再饮一杯,为弟奉陪。”说着又用右手提起写有“梦泽楚酒”字样的木桶斟了一爵,递给萧舒,“十三年远游异国,终得回乡,定当大醉方休。”不过这一斟酒,他便不得不伸出方才始终藏在身后的左手扶住了酒爵。萧舒的目光有意无意间落在萧玉玹左手上紧紧缠着的那一圈圈蓝色绷带上,又看了看萧玉玹那颜色一模一样的湖蓝色长袍,眼神颇有几分玩味,不过萧玉玹很快就不着痕迹地收回了左手,继续背在身后,并没让萧宁注意到。
萧舒似笑非笑:“你拿那么一小杯,须得喝到何时。酒桶给我。”也不等萧玉玹反应过来,一把抢过酒桶,拔开木塞,对着嘴唇酣畅淋漓地灌了下去。萧宁在一旁看得羡慕不已。他还没满十七岁加冠,父皇萧维对他是严加看管不让喝酒,偏偏一直向着自己的三哥萧玉玹在这事上也态度坚决不帮他作弊,所以他到现在都还只闻过酒味。
眼见萧舒灌了整整一桶酒下去,萧玉玹惊讶不已。要知道,那梦泽楚酒虽说温和柔韧,不像燕酒那等寒凉入骨,也不如何烈性,可萧舒这至少是喝了二斤,竟然面不改色,这也决非常人所能做到。
“王兄快意洒脱,尽显英雄本色,为弟钦佩不已,然却是不能奉陪了。”萧玉玹微笑不失礼仪,一旁的萧宁却在心中暗自嘀咕,如何昔日英姿勃发、才华横溢的那个萧舒如今竟成了这样,简直像个酒鬼,哪里还有一点王族公子的样子。
萧舒一抹嘴唇:“久在异国,不敢有丝毫心志显露,唯有日日醉生梦死,两位王弟见笑了。”
萧玉玹目光一闪,心知萧舒是在做戏给他看。萧舒或许以为自己瞒得过他,却不知他作为云梦揽政最多的皇族公子,在燕国也有着自己内部的情报来源。他很清楚萧舒在燕国时的生活。萧舒在燕国时,其实燕国对他也不错,甚至慕容泽有时还会召他到御书房品品茶,聊聊天。萧舒智慧过人,慕容泽又很随和,两人相处地还不错。慕容泽那样一个正派君子,自然不会阴谋利用他什么,他也不像一般人质那样不受待见甚至拿不到必需的生活物资。恰恰相反,慕容泽还特意在都城中给他封了一处六进的府邸,仆役应有尽有。一开始对他还是严加看管,把他软禁在府中,后来见他确实也没什么野心,渐渐地也就放松了警惕,准许他在平沙府中随意游览了。萧舒表面上确实是表现地极为臣服温顺,但事实上,连慕容泽都不清楚,他每日回到府邸,都会把自己深深锁在房中,或苦读经书或修习剑术,直到眼中布满血丝,第二天白天又仿若无事地出去假装打猎以麻痹慕容泽。实际上,萧舒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回到云梦,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力。对他,萧玉玹心中是有评判的。深藏不露,忍耐力绝强,昔日之英华,虽早已被他深埋于心底,然却绝未消失,终有一日,当其爆发出来时,只会更为猛烈。此人或许失之于阴鸷,然却绝不会失之于奴性。萧舒,将是一个乱世枭雄式的人物。
“既然王兄你把我们的那份也给喝完了,那我们还是回都吧。”萧宁大失所望道。他本来还想缠着两位哥哥看能不能蹭到点酒尝尝呢。
萧舒闻听此言,哈哈大笑:“四弟真是快人快语。那便走,一起回湘都。”说着将酒爵掷在桌上,飞身上马,拉着马缰缓步慢行,那酒桶也自然有仆从来收走。
萧宁笑嘻嘻地跟在后面,一路围着萧舒问这问那,显得神采飞扬。虽然他与萧舒见面次数不多,只扮作云梦密使的随从护卫去平沙府探望过他几次,算是认识了这位兄长,但却很喜欢这位才华横溢却命运多舛的王兄。萧舒呢,虽然内心其实很欣赏他,但由于性格上以及宫廷内部的一些关系,却一直刻意与萧宁保持着距离。不过以萧宁的天真单纯,哪能看出这些来,只道二哥也对自己很好呢。他本就是少年心性,此时久别重逢,自然更是高高兴兴不往深处想。
三人就这么一路闲聊着回到了湘都,只不过除了萧宁兴高采烈外,其他两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萧宁却也没放在心上。
实际上,萧舒与萧玉玹此时都各自心怀鬼胎。此次事出蹊跷,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来。他们四兄弟中,大哥武陵君萧征厚重木讷,生性不喜争名逐利,是以早早便远离宫廷,隐藏王族的身份从军去了,二十余岁时便有灭国之战功,而今已是帝国北疆的一名封疆大将,镇守边关十余年,在军中威望也是极高,却从不过问皇室争端;二哥庐陵王萧舒十一岁时母亲在宫中失宠,他也就不受父皇待见,不久与燕国缔结盟约,他就第一个被派去当了人质,成了政治的牺牲品,此后十三年再没回过云梦;四弟吴越王萧宁年纪尚小,又太过天真纯良,不谙世事,完全不懂得宫廷中残酷的争斗,这些年来若非萧玉玹一直保护着他,他可能早就危如累卵了。四人之中,唯有萧玉玹一人在拥有发展自己势力的机会的同时又足够成熟、精通权术。事实上,经过这几年的经营,他在朝中已经有了不少心腹大臣与秘密的消息来源,甚至连帝国第一权臣,实权封君萧晗也在暗中支持着他。他已经得到消息,父皇萧维突患急病,恐怕难以痊愈,这次又紧急派骑队秘密接萧舒回国,很明显就是要准备立储了。本来,最可能的储君之位将在他萧玉玹和萧宁之间产生,但此番萧舒突然归国,恐怕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表示萧维大帝思谋未定,尚要看过这位在异国他乡客居十三年的二皇子的表现再做最后决断。
这个细节,对他萧玉玹而言,将极度危险。
当然,目前的一切风声都被紧密封锁,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水下动作而已,除极少数重臣外,尚无人知晓。
而萧舒,单论智慧以及对人心的揣摩,可以说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相比萧玉玹的文武全才,他很可能在许多方面都有所不及,但他最恐怖的地方,就在于那份精准的洞察力。没有什么能逃得过他的眼睛,明天下局势,知天下兴亡,天下命数尽在我心,此,萧舒也。固然这次没有任何人向他透露一丝一毫的内幕,可这次父皇突然接自己回国,还是没有经过正常外交手段交涉的秘密逃亡,本身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毕竟,十三年来两国间未有大战,最多只是些许小摩擦,走正常邦交未必便不能顺利接回他,这所谓的秘密逃亡本就不可能瞒过燕国,还反倒横生许多枝节,其实意,原也只在瞒住云梦自己人罢了,这一点,萧舒是心知肚明。可,如今两位王弟就在此地迎接,虽然没有大肆宣扬得众人皆知,但也至少是来了,而自己从北疆昌陵关归国时就是大哥萧征亲自放开的关卡,四位可能的皇储现在都已经知晓此事,这秘密逃亡,却究竟是要瞒住何人?这一点,实在太奇怪了。难道说,父皇,并不是要立储?萧舒瞬间就将这个想法否决了。绝不可能。那,究竟是……
另外,萧玉玹那左手又是如何伤的?看那样子,只怕是最近的新伤,而且伤势绝不轻。堂堂皇宫之中,谁能伤他?刹那间,他心中一闪念,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却又抓不住,脑海中也隐约浮现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一个浅浅的人影,但却仍是看不清晰。他知道,这就是这一整场事件背后藏着的东西,但,会是什么呢?
萧玉玹瞄了一眼旁边沉浸在思考中的萧舒,心下暗叹不已。很显然,仅通过这一点小小的端倪,这位庐陵王就已经猜出来了很多很多,但终究,最后那一点还是看不透吧。他轻叹一声,心想自己布下的连环计策若这么容易就被一个事先毫不知情的人看破,他也枉负云梦第一天才之名了。
若非无法选择,萧玉玹真的不愿意这般算计这位。萧舒这样的智慧,已经不能单纯地算是人类了,应该称之为妖孽才对吧。如果不是自己多年在云梦经营,还有自己的底牌,恐怕真的永远不可能与这位相匹敌。把他遗弃在燕国,恐怕反而还加速了他的成长,这真的是……
不过,真的无法选择吗?萧玉玹眼中厉芒一闪,没有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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