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芳魂感旧游;
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穗拂人头。
《柳枝》 李煜
这首词是尊贵的帝王写给迟暮的宫女,那个尊贵的帝王是南唐后主李煜,而这个迟暮的宫女叫庆奴。
庆奴伤感自己风情渐老,青春不再,看见明丽的春色便自惭形秽,不敢与之相比。“见春羞”三个字巧妙绝伦,庆奴沐浴在美好的春色中,越发感觉到自己的衰老,年年岁岁花相似,她已不再是那个颦笑生姿的少女,畏老带来的自卑让庆奴越见春天之美就越羞惭。
在一个风和日暖的春日宴会上,李煜不经意间瞥见了已不再年轻的庆奴,这个南唐最尊贵的男子,只在一眼间,就窥见了那个地位卑微的女人的心事:再见君王面,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昔日荣宠,一番感念之后,越发清醒的意识到都已成过眼云烟。
李煜看着庆奴在宴游之地徘徊,站在垂柳下发呆,他立刻猜到她在悼念逝去的韶华,可细腻的帝王李煜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安慰,此时垂下的柳条随风摇摆,好像抚上了庆奴的秀发,后来李煜写下这阙《柳枝》,想以此告诉庆奴,不仅垂柳依依记旧人,我也从未忘记你。
一切景语皆情语,借柳喻人,柳无心而人有意,让人更添感慨。
不知当时的庆奴,会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娇羞?伤感?落寞?……

比如李白的《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讲述的是一个痴心的宫女在等待皇帝的故事。文中的宫女无言独立在玉阶,一个“生”字,足见该宫女站立的时间之长,从夜幕降临之始一直到深夜了,要等待的人还没有来,露水侵湿了罗袜,内心深处的那份幽怨和孤寂无从述说,屋外实在是太冷了,无奈只好回去,难道这样就可以安心入睡了吗?门可以挡住屋外的露水之寒,可是却挡不住那皎洁的明月。那轮默默无语的月光,透过水晶帘,照进屋内,可望而不可及的玲珑秋月,不正如宫女要等待的人一样那么遥远吗?
再如元禛的《行宫》,写的是普通宫女的无奈:“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幽闭四十载,霜雪染白青丝,少女已成老妪,当年纵然是花容月貌,然而在这鲜有人至的古行宫里,无人欣赏的美凋零得更快,往事不堪回首,而四十年的冷宫生涯让她们不可能有新的话题谈论,每逢闲坐,仍是追忆玄宗时期的往事。
宫花寂寞红一句几乎可见所有后宫女子的人生。内院深深,多少国色,都在等待君王的过程中心灰意冷,以致垂垂老矣时,可能都未曾换来君王短暂的凝视。
可是少有君王有李煜一般细腻温存的内心,他所外化出来的情感犹如江南连绵不绝的细雨,润心无声。也只有他才会为一个年华老去的宫女留下一阕词。
因为君有情,柳枝也成了有情之物,温暖了一颗芳心,给寂寞的后宫涂上一抹暖色。
庆奴只是小小的宫娥,李煜题词的片刻温柔,已经足以令她回味终生。据民间传说,南唐城破后,庆奴藏身民间,当时赵匡胤严令朝中不得私自接触李煜,庆奴感激旧日君主的垂怜,托人带去问候的书信,李煜见信后,泪雨滂沱。
李煜生于七夕,亦亡于七夕,一个弦月盈盈的夜晚,他没能踏碎一地清辉,却要饮下一杯名为“牵机”的毒酒。
公元978年,以王礼葬于洛阳北邙山。追封吴王。自此,尘埃落定。
后主身死,江南人闻之,皆巷哭、设斋。
南唐遗民,无论宫娥还是黎民,李煜都未曾给过他们安定的家园,但这些人非但不怨恨他,反而念念不忘。
再读这厥《柳枝》,才蓦然发现个中原由——李煜的温柔体贴、仁爱宽厚、都是真情实意的流露,连决定轻徭薄赋的政策时,都是对百姓发自内心的怜悯,而不是像绝大多数政治家那样稳固江山社稷为最终目的。
政权纷起的峥嵘乱世,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谦谦君子从来都不是乱世里武生的对手。
一个自幼研习仁爱的君子,一个醉心佛教的书生,在刀光剑影的乱世逐雄之间毅然支撑十数载,形势如此,南唐打不过,只能被历史拖着走,他以一种玩笑的方式支撑着破败南唐,或许苟且偷生,反而得以免了一场生灵涂炭。
毕竟,内心的真、人性的善、情感的美总是最动人也最有力量的。
千秋万代之后,豪权夺霸都成为了过眼云烟,但是,李煜的词句依然傲立在淘尽风华的历史长河中,犹若一具丰碑。
有时常常感怀,如有来世,没有六朝烟雨,没有金戈铁马,浸润着一身江南烟雨的李煜倘若不再是皇子、不再是后主、只是那个情真意切的寻常李煜,在碧水初解的江南花月里任平生。
这,该有多好!
无奈,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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