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之内,深宫之中,政即王位。
岁月的长河里,这便是他唯一的身份,也是唯一的信念。众叛亲离,儿时难得的童真、相依为命的依赖,那些曾感受过的、未曾感受过的一点情谊,都被他亲手屠杀,成为梦醒时分的告慰。生命被困于方寸之地,纵使纷奢,同九幽无异。颂歌与谩骂交汇成乐,秦土广阔无垠,天下血流成河。
杜牧撰写《阿房宫赋》,极言秦之糜烂,政之荒淫。他是否能够想象偌大的咸阳宫,是以怎样的姿态承载冕冠下的落寞?
丰功伟绩,也许是政的孤独。
不可言说,无人能懂。
当我们翻阅尘封的古籍,埋头于支离破碎的言语之中,也无法探查一个人片刻寂静的眼波流动,更难窥得他面具般完好的表情下有这样一丝隐秘又喧嚣的裂痕。因此不仅是远隔千年的秦政,在几年前,在上一秒,无论是声名显赫的人物,还是籍籍无名的小卒,无人可懂其漫长或是一闪而过的孤独。
屈原行吟泽畔,抱着一腔孤愤坠入汨罗江;李白花间独酌,拥着月亮和他的影子埋葬。李煜回想雕栏玉砌,陆游梦忆金戈铁马,陶潜醉酒抚琴无弦,杜甫旅夜江流泛舟······历史以如椽之笔纵横书写,从来不描孤独,只绘人生。
大概是由于,人生本就是一场孤独,在出生时演奏,于坟墓中落幕。
我在夜半登上高台,北风凌冽,寒星如雪。目之所及,荒无人烟。这是一个青壮年拖家带口逃离的村庄,在城镇化的今天沉默地呜咽。长久而广阔的黑暗里,天与地仿佛还混沌未分,宛如安详的睡婴。我站在这里,自己和自己。也只有自己和自己。
在可怖的静谧之中,心脏是唯一的活物,一声一声地跳动。我望着灰败的村庄,一切繁杂洪流般勇退——生命在此刻透过尘世的间隙直视着本身,不可避免看见了孤独。千年之前,陈子昂扶栏远眺,直视自己灰败的人生、哀叹“念天地之悠悠”时,又该是何等的孤独,令他陡然泣不成声。
人从不为自己的意愿而降临世间,命难在我手,运难存我身,“活”本身就是一个千百万人在千百万年间以千百万种形式不断实践的命题。我曾经以为所有人的道路已在冥冥之中铺就好了地基,随着一深一浅的脚印通向共同的终点。剧本没有瑕疵,缺的是演员。
但如果宇宙将循着既定轨道运转,以在众生面前拉开帷幕;万物也已上好发条,齿轮准备开始每一次清晰准确的咬合。如果每个人必带着指定好的任务,扮演着规定的角色成为人,那么日落时,史铁生无所事事,摇着轮椅只为看自己被霞光笼罩的影子,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日升月落,四季流转,一切循规蹈矩。唯有孤独,在枯燥的固定模板中,单纯的展示着生命。是悲怆,也是慰藉,是与心灵的独语,也是生活的脉搏。与孤独对视,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一份只属于自己的纯真,历经百劫而孑然一身,便更能体味其深意。于是外物不能扰其情,诸音不能动其志,纵千夫所指,亦淡然处世。若心无波澜,命在或不在我手,运存或不存我身,自不必争辩。
时光将人生雕刻,以雷电淬炼,用风雨打磨。从泥土中走来,又回归到泥土中去。孤独是世界赠予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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