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老太今年八十多岁了,一头银丝在脑后挽了一个髻,一根银簪端端正正地插在发髻上。岁月的沧桑布满罗老太原本光洁的面庞,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诉说着罗老太苦难的一生。即使已经八十多岁,罗老太也是耳不聋眼不花,瘦弱的身躯丝毫没有佝偻的迹象。一双略略浑浊的眼睛透着看破世事的豁达与通透。
罗老太坐在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空,轻轻地叹了口气。女儿秀在西厢厨房里做饭,不时传过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这些日子,罗老太经常在夜半时分听到院子里的大门吱呀吱呀地响,好像被人打开一样。每次老太太都要把女儿叫起来去看看,是不是有人来。叫到后来,女儿都烦了,说:“娘,您老别疑神疑鬼的!哪有什么声音啊?门根本连一点样都没变。”秀翻个身,继续睡了。
罗老太太在黑暗中睁着大眼,自言自语地说:“那个死老头子死了,他是来找我了。”
罗老太想起了那年见到她嘴中的老头子的情景。那是她的前夫。在她们这一代,离婚是个很新鲜的词。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罕见的结局竟然有一天也会落在她的身上。
罗老太年轻时是个善良美丽的女人。她的男人宋树奎参加了八路军,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新中国成立以后,他被派往福建,做了南下干部。当时的福建江西等省份,刚刚解放,一切都是百废待兴。面对重重困难,宋树奎决心扎根当地,报效国家。只因常年不能回家,只得和远在老家的罗老太离了婚,另娶一年轻女人为妻,从此在福建安下了家。此后,宋树奎音讯皆无。只剩这娘几个艰难的活在世人的眼里。
直到那年,宋树奎带着他的小老婆回乡祭祖,罗老太才见到了阔别多年的丈夫,却已经不再是她的男人了。
罗老太清楚的记得,那天她正拉着一板车玉米秸朝家里去。虽然已是秋天,可天依然炎热。罗老太弓着身子,费力地拖拽着板车。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脚下的泥土上。罗老太尽管累,但她心里是高兴的,今年粮食大丰收,一家人的口粮足够了。自从土地包产到户,她们一家就再也没挨过饿。苦点累点又有啥?饥饿的感觉让人想想都害怕。
一辆吉普车停在了罗老太身边。车里伸出一个年轻的头脸,操着普通话问:“大娘,请问宋树奎家住哪里?”
听到这个熟稔却陌生的名字,罗老太有一瞬间的恍惚,直到那个年轻人又叫大娘,她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罗老太直起身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她正在考虑该怎么样回答时,从车上下来一个高大英武的中年男人,他紧走几步,来到罗老太面前,迟迟疑疑地问:“你是——玉凤?”
听到这个梦里无数次回想过的声音,罗老太如遭雷击。她转头看向这个男人,不错,是他,优渥的生活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好像他距当年离开时并没有几天的时间。可是这些年对罗老太来说,无疑像过了一个世纪。
这时,车上又下来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不耐烦地问:“怎么了?磨蹭啥呀?不就问个路吗?”她斜睨了罗老太一眼,“真不懂礼貌,问个路都不回答!”
罗老太此时已浑身发抖,筛糠一般。她不明白自己,这么多年了,苦也苦过来了,累也累过来了,如今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怎么见到这个负心人还是这么气愤难忍!
宋树奎把那个女人送上车,又折回来,从罗老太手里接过拉板车,默默地拉着车往前走。而罗老太已泪流满面。她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回家的。只是记得,当宋树奎看到家里低矮的房子时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这还是他走之前盖的房子,这么多年了,许多地方都该修了。可以想见,她们娘几个的日子有多么得不好过。
宋树奎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潮湿。只是这潮湿很快就被他的小老婆(罗老太一直固执的称那个女人为小老婆)打断了。
“树奎——你看嘛,这里怎么住啊?”这个女人拽着宋树奎的胳膊,撒娇般地说。
罗老太听不懂她的福建话,但看她这情形,猜也猜个差不多。罗老太打开堂屋的木门,摆设虽然简陋,可是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看着就透着清爽利落。
宋树奎心下愧疚,却无法言说。自己明知道回来是这么个结局,却仍忍不住想回来看看,看看这个被自己辜负的女人,她过得好不好。
“孩子们呢?”宋树奎艰难地开口,自己语调里的颤抖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的心里还有孩子吗?”罗老太终于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但听到他这么问,还是忍不住泄露了自己的一腔怨气。
宋树奎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小老婆早就嫌屋里光线不好,站到外面去了。
“山和华都结婚了——他们的孩子都上学了——他们哥俩都在城里工作——秀儿今年春天也刚嫁出去。”良久,罗老太终于开口说道。
“你通知他们回来,我想见见他们。”宋树奎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的孩子们。
“凭什么?!凭什么?!啊!?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把我们娘几个扔掉!”罗老太彻底爆发了,这些年遭的罪,吃的苦,都不是人受的,可是她生生的撑了过来,还把两个儿子培养成国家干部,只可惜秀不爱学习,只想陪着娘。罗老太知道,秀知道自己的苦,她只想多替娘分担一点。
宋树奎默然无语。这个历经战火洗礼的汉子此时是那么得无助。他想起他和玉凤刚结婚那阵,他们是多么得幸福和甜蜜呀。那时他的玉凤漂亮温柔,对他百依百顺。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苍老憔悴的女人就是他曾经的玉凤吗?宋树奎坐在凳子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
罗老太使劲吸了口气,强忍着泪水,说:“你们走吧。我这儿庙小,盛不下你们这俩大神。找好地告诉我地址,我让孩子们去找你。”
宋树奎默默站起来,从兜里掏出厚厚一沓钞票,轻轻放在面前的方桌上。看了一眼背对着他的罗老太,转身离开了。
罗老太在宋树奎离去的那一瞬间,心底所有的壁垒全部坍塌!心中好似有一把刀在里面搅动,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他这么多年不回来,罗老太一直在骗自己,就当他在执行任务,就当他身不由己,虽然离婚了,可日子还是像以前那样过。不离,她带着孩子过,离了,也还是她自己带着孩子过。似乎并没有改变。他为什么要回来?让她仅存的一点自尊消失殆尽。
罗老太没有再去见宋树奎。她托孩子们把他们父亲给的钱又还给了宋树奎。 只是打那以后,罗老太经常坐那发愣。有时嘴里会哼着一首小曲,凄婉动人, 仿佛在哀悼她逝去的爱和青春。
此时暮色苍茫,罗老太又轻轻哼起了那首歌。曾经,是宋树奎教会了她:“长亭外,古道边,荒草碧连天……”唱着唱着,罗老太头轻轻地歪靠在椅子背上,眼睛微闭,面带微笑,双手慢慢地无力地垂了下来。只有晚风轻轻地吹动着罗老太面颊上几根银白的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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