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当天最后一班519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这是此生最后一次,坐上这辆车。
多年以后,那些离开武大的孩子们会想起,他们与这个纠结了四年的地方最后的一点联系,只不过是519或者564而已;而当他们想要原路返回的时候,想在混乱而彪悍的汉口或武昌站找到这两趟公交车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
这是我2012年发的一条微博,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四年之后,连这条联系也没有了。
多年前的一个冬夜,武大正门519起点站。冷雨一点点浇在窗上,司机在等候发车的间隙跟人聊天。浓厚的烟酒嗓武汉音,典型的路怒症中年市井世界观。期间,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起某个同事的突然病故,言辞仍然凶悍粗鄙,却透露些怅然的意思。当这种我所熟悉的语言,触到它所生涩不解的内容,咂摸着有点不对味,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像极了莽汉抱着新生的女儿手足无措,海船拐进幽深的河道小心翼翼。就在那个时候,我有点相信一切众生皆有情怀,因其不喜显露,反而更为动人。
而在此之前,每当我崇敬地讲起武汉人的剽悍时,都会以两位519司机在长江大桥上飙车的壮举为例。深夜的武汉,沉寂的大江,两辆公交并排狂奔各不相让,车上的每一个部件都带着怒火轰隆颤抖,只有整车乘客像死掉了一样镇定。相持不下之时,一条汉子摇下车窗探出头,对准左边同行,用远方的闷雷一般响亮而又沉着的声音大吼——擂撒!擂撒!
不懂武汉话的人,很难理解这种“响亮而又沉着”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这么说吧,大声叫喊的时候,声音通常会变尖,失去威慑力;可是你要有威严感的话,音量通常又起不来,传播得不够远。胸腹式呼吸法的美声倒是能兼具“沉”和“响”,可又过于精致华丽失去悍勇的本性。而武汉老司机发音法的独到之处在于,它从丹田发力、于胸腹集气、在喉头爆发,语音下压而语意上场,音色暗哑而音量巨大,兼顾了响亮、凶悍、威严,后味又有点无奈、调侃和洒脱。
以至我一度怀疑,张飞就是武汉人。
当然,我并不是武汉人,这门方言仰慕多年也没到精熟。只有一次,我讲了句地地道道的武汉话,把老司机都惊到了。而且,还是在519上。
519,是一条连通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几个核心商圈、几所知名大学的公交线路。可想而知,经常有些一脸蒙圈的外地学子像羊入狼群一样挤在里面不知所措。武汉公交对乘客要求又比较高,下车基本上要以特种兵的速度往外冲,过时不候。有个提着箱子,明显是刚来准备报道的女生,被这种热血街头的开关门速度惊到了,怯怯地说了几句“司机请开门”,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此时,苦练武汉话多年的我,被体内的洪荒之力鼓舞,说,哦不对,是喊出了此生最正宗的武汉话——“后门开到!”
不夸张地说,话音还没落地,1秒内后门就开了。我觉得,从这个反应速度来说,像这种气势的话,根本不是给人听了之后反应的,而是像惊雷之于刘备一样,直接在司机脑子里开启了超驰控制回路(override),相信我,语言,就是有这样正义的力量。
这个怯生生的姑娘,样子真不记得了。在519上我真正记得的陌生人的表情,是一个流浪汉的微笑。
我看到的,是一个裹着同样破旧棉大衣的流浪汉,趁司机没注意,用极其敏捷的身法,从后门飘然而入,低头躲在人群里过了江,下车时回头轻蔑且有些洋洋自得的一笑。阳光下,这个笑容让人感觉很复杂,但绝对不是这幅照片中那种温暖的感觉。我还清楚地记得这个人下车时的神情:满足、骄傲、鄙视与得意交织的微笑,在下午的阳光下有一种纯净而酸楚的美。后来读史,看宫斗剧,观人心,听一些人煞有介事地讲厚黑成功学,每每想到这个动人而又凄凉的微笑。
这个故事里唯一的温暖,是这位流浪汉不知道的。那就是,后门上车处,是有摄像头的。也就是说,其实司机很可能已经看见他了。
最后,还是说我自己吧。1997年那个晒得死人的夏天,被军训正步踢得头昏眼花的我,伙同几个不良少年坐519溜去武广逛街。这是来到武大之后第一次深入武汉腹地。走到街道口的时候,我问:还没到啊?走到阅马场的时候,我问:还没到啊?过长江的时候,我已经不说话了;再过江汉的时候,我已经快疯了。到地方的时候,看见这车上还有一大堆乘客上车,明显接下来还要走很远,我对武汉之大,有了最直观的感受。
后来,我住在汉口,习惯了坐在这辆车最后一排靠右的位置每日通勤。一是可以看风景(就是这么文艺),二是晃得最厉害特别过瘾(就是这么顽皮),三是不用让座(就是这么猥琐)。某年某日某时经过长江大桥,看见某处民房被某种角度阳光照射,某个型号的耳机里突然响起某首歌的某个小节。我敢负责任地说:在这几拍的几秒内,我是真心诚意地爱着这个城市的。
而2016年2月23日周二晚上十点十分,当我上完课,吃完食堂,去给辩论队讲完立论,绕过正在封闭修路的樱花大道,走到校门口,坐上当天最后一班519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这是此生最后一次,坐上这辆车。
车上有三个人:司机,一位大姐,我。我们都沉默不语。(作者系哲学院副教授、校辩论队总教练,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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