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一）

        风，吹过。
        枝叶婆娑，仿佛是在呼喊脱离枝干的树叶，请求别走，作无助的挽留。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少年的脸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少年咧着嘴，嘴角上扬，几乎要勾到眼角。虽然脸颊瘦削，但笑得放纵，似乎在脸颊两侧堆出了两个小山丘。他伸手，承接一片在空中边落边转换身形的落叶，放在鼻尖嗅了嗅，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傻蛋。”跑来一名比他矮的男孩，毫无顾忌地推了他一把，脸上洋溢着孩子无忌的笑。
        他向前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重新站稳后，扭头对推他的孩子笑了笑，笑容依旧，纯朴，真诚。可见无论莫名的被推，以及带着戏弄的称呼，他都没有在意。
        “真是个傻蛋。”男孩对此毫不意外，只是心中却有些失望，他宁可少年气愤地找自己算账，这样才有趣多了。
男孩觉得无趣，便跑开了。
        少年不明所以，继续着自己的娱乐。他捏着落叶，将左眼闭上，然后慢慢地将落叶移到右眼眼前，世界便黯淡了，什么也看不到了。然后再移开，世界重新明朗，上空的枝叶又再次回到视线中。
        少年似乎发现了不得了的奥秘，一次一次地循环重复，玩得不亦乐乎。
        “喂，傻蛋，你干嘛呢？”郝梦边跑边高喊着，停在少年身边，一手扶着他的肩，气喘吁吁地样子有些狼狈。
        毫无疑问，肯定又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
        “你……”少年嘟囔了半天，最后也只说出了一个字。他有些着急地踮起脚朝着郝家的方向看，然后又指了指郝梦的额头。
郝梦伸手大大咧咧地抹去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然后不以为然地说道:“我爹真是过分，竟然不让我出来。”
        少年立刻显得有些沮丧，上扬的嘴角兀地沉了下去，眉眼内现出些内疚，委屈地样子像是犯错的孩子被当场抓住。右手中还捏着落叶，他便伸出左手的食指指了指自己，又说了一个字:“我……”。
        郝梦瞬间便明白了少年的意思。
原本不以为意的郝梦，脸上突然生出怒色，抬头揪起了少年的耳朵，没好气地教训道:“要我说几次啊，不是你的错。”
        那年春天，在这棵树下。
        郝梦和少年并肩站在树下，嚷嚷着要比赛谁能先接到一片天空飘下的雪花，然后正在他俩聚精会神地抬头盯着天空的时候。郝梦的父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面前，一声不吭地，不容反抗地将郝梦带回了郝家。之后便勒令郝梦不得再与少年来往。
        那年，
        少年是闻名乡里的傻蛋；
        郝梦是驰名书院的慧女。
        他们在春天里找雪花。
        郝梦有些感怀，揪耳朵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力道，然后一屁股靠着大树坐下，示意少年坐在自己旁边，然后又问了一遍:“傻蛋，干嘛呢，远远地便看见你傻乐。”
        少年顿时又开心了，献宝般捏着落叶在郝梦眼前晃悠，然后骄傲地像自己玩时那样，伸出空着的一只手捂住郝梦的一只眼睛，接着将树叶移到郝梦睁着的眼睛前，停顿了一会，再移开。
        周而复始。
        郝梦觉得有些好笑，伸手就要拿少年手中的落叶。
        不料少年反应倒是敏锐，登时便收了起来，不过似乎又觉得不应该，内心经过一番争斗，满脸不舍地将落叶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递给了郝梦。
      “算你识相。”郝梦得意地说。
学着少年的样子，先放在鼻尖嗅，再移到眼前，又移开。
        郝梦像是领悟到什么，怔怔地出神，好半晌才回过神。吓得少年在一旁手足无措，抓耳挠腮，误以为郝梦的魂被脏东西勾了去。
        郝梦收回往日里欢脱的态度，用不一样的目光看着少年，然后问道:“傻蛋，你是不是从落叶中嗅到了秋天的味道。”
        少年先是不解，后来索性不再多想自己不懂的，反正只要郝梦讲的，一定是对的，所以便使劲点了点头。
        郝梦又将落叶挡在少年的眼前，说:“这样，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少年点头。
        “傻蛋，真聪明。”郝梦沉默了片刻后，又变回原来的表情，摸摸少年的发梢，笑嘻嘻地说道。
        夕阳渐渐落下，少年与郝梦在大树下坐了一天，拿着一片落叶，两人玩了一天。
“呀，该回去了。”郝梦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打掉沾上的尘土。
        少年看着，学得有模有样，也拍了拍屁股，不过力道掌握不好，过大了些。为了掩饰错误，少年对着盯着自己看的郝梦，一个劲地咧嘴笑。
        郝梦本想自己回去就行，不过少年执意要与她一起，拗不过，只好同意。天有些暗了，乡里的黄泥路上没了人迹，走在路上的郝梦，心里幸福极了，在似夜非夜的朦胧天色下偷偷地笑着。
        有次她偷跑出去，惹怒了父亲，回家时，被站在门口愤怒的父亲狠狠打了一顿。当时，少年也跟在自己的身边，眼看自己被打，不知怎么就没了怯意，一改往日和善，温和的模样，毫不犹豫地冲过来护在自己身前，帮自己挡住了父亲的巴掌。
        自那以后，每次自己偷跑出来，无论自己怎么解释，少年都执着地要陪自己回家。
“啊……”
        少年突然叫了一声，将遁入思绪的郝梦吓了一跳，正想问他，却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到父亲正直直地站在门前。
        暗色四涌，但郝梦似乎清晰地看到了父亲的面无表情的脸色。
        父亲也看到了自己，迈开大步便走了过来。
        郝梦吓得一哆嗦。
        少年将落叶收起来，默默地走到郝梦身前。
        不言语，不退缩。

        带着些傻意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中年男人。

        郝锁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少年坚毅的脸上，略作停顿，然后说道:“放心，我不教训她。”

        “梦儿，快回家，我有事要宣布。”郝锁对着少年身后缩着头的女儿说道。
听到父亲的保证，郝梦这才心安，与扭头的少年对了对目光，然后走了出来，示意少年回去吧。然后跟父亲走进了家门。
        刚踏进门后，郝梦的耳边就传来一句“早就给你说过，不要跟这个傻少年有交往。”
        “他不傻。”郝梦甩下一句话，气呼呼地走向大厅。

        夜幕临，少年走。
        夜风在背后吹过，扬起满地无人理的落叶，飘向夜色下，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左摇右摆，就像狂风不息便始终摇荡的树枝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