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了日
北京冬季的雾霾比往年少多了，可相比夏季天空的澄净，还是给人的心蒙上了一层阴影，不仅北京，整个华北平原远离海岸的地方都笼罩在这阴影当中，倘若时光倒退二十年，北方的冬季总会飘来仙境般的迷雾，隔着两米也只能看到隐约的黑影，是人是物，只有走上前去才能一探究竟，马路上的行车比人还慢，白茫茫中透着两个黄斑，轰鸣就在身边，却迟迟不见真身，在路边徒步偶遇相识的人，除了彼此全是混沌，谜团中萍逢，除了惊呼就是尖叫。如今白茫茫的不再是水汽，人们不得不带着各式各样的口罩出门，既然迥异，那就可比，下班的时候，郑雪芳和老张讨论着口罩的美与丑，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娜娜拨开挡在身边的老张，又冲着郑雪芳眨一眨眼，扬长而去。公司楼下，刘云升站得笔挺，从他身边经过的女性免不了回头多看两眼，见娜娜从人群中挤出来，沉着的脸上立即泛起平和的笑容，他接过娜娜摘下的背包，又上前一步打开车门，在旁边一众艳羡之下缓缓驶离。
三四环之间的艾奇犇斯酒店，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充分糅合了东西方建筑的精髓，像教堂，像庙宇，像竹楼，像土生土长的四合院，高端大气富丽堂皇，却又不失雅致和含蓄，总之，它很包容，任何一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让自己心醉的角度。今天，这里将举行一场婚礼，男主角是刘云升的一个好友，见很多人都出双入对，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说给娜娜，娜娜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为此她还特意订制了一套礼服，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套礼服像极了运动服，不过刘云升丝毫没有在意，这也在娜娜的意料之中，经过后来几次接触，娜娜发现刘云升看待问题的态度越来越豁达，很有不拘小节的风度，她很开心，暂且抛开感情上的纠缠，至少这个朋友是交定了。仪式已经开始，一对新人互相给对方戴上了戒指，又携手浇灌着晶莹别致的酒杯塔，趁着众人瞩目其中，刘云升悄悄握住了娜娜的手，娜娜也不避讳，脸上依旧是从容的微笑。婚礼之后，刘云升把娜娜送回家，折回的路上，车上的音乐劲爆又澎湃。
不到一个月就是春节了，北京的大街小巷里渐渐抹上了一笔色彩，虽然人来人往与以往并无二致，但配合这些稀稀拉拉的灯笼，仿佛每个人都喜庆了许多。与街道的活泼相呼应的是各个公司的年会，排场点就包个足球场，低调点就在酒店预订个会议室，毕竟一年到头了，一群人磕磕碰碰、嘘寒问暖不容易，来场正式的纪念还是应该的。收到李同的邀请，娜娜欣然前往，除了几个人留守公司，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团在一起，这间会议室不大，不过对于这三十来个人来说恰到好处，赵老板在前面的讲台上调试着话筒，大厅里全是他的哼哼声。待话筒没有了刺耳的嘈杂，赵老板开始说明接下来的活动，他拿着一个大盒子，盒子里面放了很多小卡片，卡片上写着各种各样的节目，脚下还放着一个箱子，箱子里是贴着员工号的乒乓球。赵老板的声音很洪亮，娜娜听得很仔细，讲完规则，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枚苹果那么大的骰子，空中一抛，落地为四，又随手从箱子里摸出四个乒乓球，喊出工号，四人站离人群，再从盒子里取出一张卡片，骑马舞！众人哄笑。分完第一组，又开始第二组，依次重复，当骰子点数为二的时候，赵老板摸出两个球，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凑巧，一个球工号是1，另一个球工号为0，这个0是事先说好的，是娜娜的号码，再看赵老板手里的卡片，唱歌！娜娜笑得很灿烂，回头看看李同，却是一脸的吃惊，他万万没想到，赵老板竟然如此调皮，心里盘算着日后一定要报复。全员分组完毕，便各自找地方排练，晚上六点开始登台演出，时间很紧迫。
娜娜和李同走到楼下，燕郊的度假酒店还算宽敞，两人肩并肩漫无目的地挪着步，娜娜问李同要唱什么歌，李同憨憨一笑，表示自己只会听歌，唱歌实在难听，娜娜会心一笑，又聊到了工作。
“我见其他的APP已经开始上广告了，你们怎么看呢？”
李同回答：“这算好事吧！这样他们跟咱们的差异化越来越大，而且关于小应用平台，其他公司好像没这个想法，尽管还有人在抄袭，但他们跟咱们的方向偏差越来越大，虽然不知道是不是都能笑到最后，但我们一定不能做让用户厌烦的事，比如这些APP的广告，启动页是广告，排名中间还穿插着广告，这么做只会让越来越多的人觉得恶心。”
娜娜心领神会地说：“这么说，你有更好的办法？仅靠那点增值业务可没多少收入！”
“增值业务现在看起来不起眼，但没准将来会成为支柱，这都不好说。其实，这次邀请你参加年会还有个事要商量，是关于公司将来盈利的事，我想你大概也能猜到，账上的钱支撑不了多久了，恰好竞争对手又开始了广告业务，这正好给了咱们一个机会，想留住用户还得靠真心啊！这次我们打算拿出杀手锏了，一开始觉得这招一旦使出去，要么跟其他APP一样流于平庸，要么坐实第一的位置，不过综合着最近的几个小应用来看，现在觉得它也就是锦上添花罢了。”
见李同还在卖关子，娜娜催促道：“这么神秘？赶紧说说。”
“道理很简单，财散人聚，让人人都有利可图，这样大家自然紧紧跟着你走。”李同坐到一个健身器材上，继续说道：“起初我就想，怎样才能让用户主动去看广告呢？如果放在传统的APP上，这个方法很难被想到，可容纳到‘日了日’里面，就显得理所当然了，我们的平台有一个优点，轻松有趣，不过分拘泥于形式，试想一下，把一家公司的名称贴出来，让用户去编段子调侃，再按照点赞数排名，并以此给予用户奖励，这不就是在一种轻松愉快的氛围下给那家公司打了广告吗？用户、咱们和第三方公司形成三赢局面，谁都有利可图，皆大欢喜。”
娜娜眼前一亮，想法是挺好，可具体怎么操作？能否吸引到足够多的用户？这些都不得而知。不过李同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两人边走边说，转眼到了中午。
午饭是在庭院里吃的，乱糟糟的人群各自端着盘子取食，饭后，娜娜跟李同和赵老板聚在一块，上午说得比较笼统，现在赵老板手上拿着打印好的资料，三人打算详细地讨论下广告功能的可行性。
广告词：
1、 分为公司页、广告词页；
2、 先谈妥一些合作公司，入驻公司页；
3、 用户进入公司页，可以随意选择某个公司、公司产品，然后写广告词或者上传图片；
4、 广告词页面，会根据点赞数排名，靠前的会有现金奖励，金额不会太大；
5、 广告词会发送给对应的公司，由它们自己确认是否合格、是否满意；
6、 若广告词被相关公司征用，则合作公司额外支付高额费用给用户，平台不抽成；
7、 广告词不能有造谣诬陷违法犯纪等内容，一旦被相关公司举报并查实，则封号三个月，甚至被追究法律责任；
8、 小应用首页的公司位数量有限，可采用竞拍方式确定展示哪些公司或其产品，以及展示顺序；
9、 小应用首页的公司每周更新一次，以确保最佳展示位置能被更多公司抢到。
找茬：
1、 给公司或产品提意见，比如公司的问题、不足；
2、 同样，先谈妥一批公司，入驻公司页面；
3、 用户提意见后，发送给对应的公司，不会公开显示，除非相关公司同意；
4、 若第三方公司接受了用户的意见，则支付一定报酬表达感谢，平台不抽成。
广告搜索：
1、 除了小应用首页的几个公司，其他公司必须通过搜索找到；
2、 把公司分门别类，便于用户查找；
3、 凡是入驻到搜索库中的公司，必须缴纳一定的年费；
4、 成立一个部门，负责调查合作公司的背景，以确定其产品或服务的品质，最好和国内信用认证机构保持合作；
5、 用户搜索到相关公司后，可对其编写广告词。
小会议室里静得出奇，三人激烈地讨论之后，各自陷入沉思，娜娜从窗台前走回座位上，打破这诡异的安静。
“这个功能已经开发了吗？”
赵老板说：“是的，不过还没上线！”
李同站起身，扶着座椅的靠背，“现在注册用户有三亿多了，日活跃用户也在一亿左右，这么大的流量足以吸引一些企业，况且这次的小应用是可以给用户带来很大的收益，一旦广告词被征用，可能就是上万的报酬，我敢肯定，这又会带来一批新用户，比如之前那些对排名奖金嗤之以鼻的人，一两百他们会嘲笑，一两万就能让他们追捧，用户多了，又会反向吸引更多的企业，两全其美的事！”
赵老板皱着脸说：“想法还行，就怕万一被竞争对手抄袭了，那还能玩下去吗？”
李同接过话茬，“老板，如果你是第三方企业，你会在哪家投广告呢？”
没等赵老板开口，娜娜说道：“几家平台的用户基本上是同一群人，多投几家只会多花几份钱，效果却不见得增加多少，最好的方式自然是投给用户最多的那个平台。”
赵老板点点头，“所以，问题的关键是保持平台持续的吸引力了……”
最终，三人意见达成一致，由赵老板负责成立一个部门，负责拉投广告的企业，等谈好一批企业之后，立即上线广告小应用。
晚上六点，表演准时开始，按照成队的顺序，依次上台演出，尽管节目质量有待商榷，但台上台下一片哄笑，平时繁忙的硝烟不见了，一个个喜笑颜开，乐在其中。节目走到一半，李同和娜娜走上前去，娜娜从台下借来吉他，问李同唱什么，李同有点慌张，光顾着想工作的事，把唱歌的事忘了，想来想去，自己也不会什么新歌，还是唱大学时学会的一首老歌吧！他看着旁边的娜娜，彩灯悬在头顶，她是那样的美丽。
“Beyond的《真的爱你》，可以吗？”
“可以！”
全场顿时安静下来，悦耳的吉他声由一个点扩散到角角落落，与这惹人爱怜的旋律相伴而来的，是李同那可怖的低吟。
“无法可修饰的一双手，带出温暖永远在背后……”
各个公司的年会之后，年关也到了眼前，一场大雪让逐渐沉寂的北京彻底无声，西二旗的地铁还在穿梭，稀稀拉拉的乘客省去了往日的推挤，马路上的车流时断时续，仿佛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昔日的夜深人静，如果看得足够仔细，一家家院落里总能寻到几尊拙劣的雪人，伸着长长的胡萝卜鼻子供麻雀停歇，不识趣儿的枯叶伴着积雪飘落，鸟一慌张，在雪人肚子上涂上一滩热热的粪便，扑棱着翅膀逃之夭夭。娜娜把车停好，她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琐碎，咖啡馆就在眼前，才走几步就进了门。赵老板坐在对面，只他一个人，娜娜和他大眼瞪小眼，他这才解释起李同缺席的缘故。
“别等他了，临时有点事，来不了。”手放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见娜娜进入了状态，他继续说着，“今天有两件事要说，第一件事，我们上线了一个新功能，名字叫‘辩论’，跟字面意思一样，用来让人辩论的……”
辩论：
1、 对战人数：1V1、2V2、3V3，除了正反两方，还需要裁判；
2、 可以邀请好友组队，或者自己随机匹配；
3、 有匹配赛、排位赛两种模式，每年排位赛前100名可参加辩论大赛；
4、 奖惩：可以拿账号经验值来对赌；
5、 平台提供题目，用户也可以提交自己的题目，编写题目可获得经验值；
6、 辩手和裁判可以对题目打分，低分题目被使用概率降低，当裁判可以获得经验值；
7、 添加等级机制，有个人、团队排名；
8、 比赛时全部匿名，排名时会显示用户名；
9、 可以观战，不支持添加好友。
判断胜负：
1、 每局比赛都随机产生裁判，匹配赛随机三名，排位赛随机五名；
2、 每局比赛辩手都可以对裁判打分，信誉好的裁判被随机到的概率大；
3、 裁判应当给每次发言打1~10分，最后累加，合计得分多者获胜；
4、 每次发言时间间隔不能超过1分钟，超时视为认输；
5、 比赛结果，分别去掉最低最高分，再比较平均分。
辩论大赛：
1、 每年年底举办一次；
2、 分个人赛、团体赛，前几名有现金奖励；
3、 参赛资格：排位赛排行榜前100名；
4、 优先从信誉高的用户中选择裁判，每局比赛随机选择100名裁判，比赛结果去掉10个最高分和最低分，求剩余80个分数的平均分。
赵老板稍作停顿，“第二件事，是个好消息，广告模块有了收入，签约的企业越来越多，首页展示公司的价格自然越来越高，我们把公司数量由原来的十个增加到二十个，平均下来每周有几十万的营收，价格跟房价一样长得很快，另外广告搜索业务也有了进展，相继有将近一百家公司认可了咱们的理念，按每年一千元的租金收费，差不多十万块钱，不过这才刚开始，这块市场很大，先摸索着吧！”
做完自己的汇报，赵老板端起冒着热气的咖啡，吹一吹热气，轻轻喝一口。
“看来，融资的事不用着急了！”娜娜挺高兴的，现在日了日能有收入，这不仅仅是对自己眼光的证实，更是对那群辛勤付出的人的回报。
“是的，本来是计划着下轮融资的，但最好还是自给自足，这也是为什么上次年会李同坚持上线广告业务，很幸运，他赌对了！”
提到李同，娜娜终究没能忍住，她好奇的问：“他有什么事？很急吗？”
赵老板叹了口气，一副看透大是大非的样子，“本来他没让我告诉你，不过现在最适合陪着他的就是你，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你不必认同。”他把衣领往外拉开点，低声说道：“他现在正在酒吧里解闷，跟滩烂泥一样，我知道你肯定想知道原因，但有些话还是你们当事人说吧，蓝鲸酒吧，公司南边没多远。”
娜娜谢过赵老板，忧心忡忡地赶往让她牵挂的酒吧，半个小时后，车停在路旁，对面是一家小巧的文艺酒吧，牌匾上用楷书写着“蓝鲸”二字。推门而入，酒吧里几乎没有客人，走到里间，李同趴在一个角落里，斑驳的木桌上写满了过往的名字，花花绿绿，他似乎在盯着某串字符，又或者仅仅是在发呆，娜娜坐下来，轻抚着李同的手。
“能说说吗？”娜娜的声音轻柔而细腻。
李同用力翻了一下眼珠，看清对面的人，轻微地苦笑一下，继续保持着枕着手臂的姿势，过了大概一分钟，把一杯晶莹剔透的液体灌到嘴里，他坐直身体揉搓着脸。
“两年前，我跟前女友分的手，我们从认识到恋爱再到分手，也就一年多点，我从来不相信命中注定、白头到老这样的狗屁誓言，我也从没对谁说过，分手到现在，尽管一直强迫自己忘掉她，可她总是时不时跑到我脑子里，怎么赶也赶不走，明明知道她已经结婚了，明明已经不可能了，可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
李同一只手搭在靠背上，另一只手旋转着桌上的酒杯，才擦干的脸又多了两条曲折的泪痕。
“今天下午，她的闺蜜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前一段时间被人强暴，最近又怀了孕，现在丈夫那头还在闹离婚，呵呵，我……”
李同哽咽起来，双手再次紧贴着脸颊，胸脯起伏不定，他尽力平息着心情。
“当初分手，是我提出来的，她家在杭州，我们俩都在北京工作，十一去西湖玩，正好去见见她爸妈，人啊！现实面前真的太无力了！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而她爸妈，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公司的领导，知道我是穷光蛋又没什么好工作之后，很正常！门不当户不对，不允许她跟我交往，结果她跟父母闹了起来，很凶，我不知道，直到她闺蜜告诉我，我能怎么办？除了主动放手还能做什么？”
李同握起酒瓶倒酒，倒了一半被娜娜夺走了，端着这半杯酒一饮而尽。
“分手后，她就回了杭州，差不多一年后，得知她结婚的消息，那天跟现在差不多，只不过坐对面的是一个男的！”不知是不是悲极生乐，李同嘿嘿笑了起来。
“她闺蜜打电话，是想让我过去劝劝她，说她最近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一连几天，一口饭没吃！我知道！我知道她会这样！在一起一年一直没有发生关系，当初还告诉我，跟初恋男友走了四年，最后因为婚前要不要上床走散了！现在好了，被人强上了，还可能怀了野种，甚至婆家都嫌弃她，你说可笑不可笑！这种时候让我去劝，呵呵！”李同越说越气愤，他之前的悲痛化为愤怒，脸色憋得通红。
娜娜优雅地倒了一杯酒，站起身，稳稳地端起酒杯，胳膊一甩，不偏不倚正好泼了李同一脸。
“如果我是你，我会去杭州找她！”
转过身，一行眼泪从娇柔的脸庞滑落，没有回头，潇洒而大度，消失于寂寥幽暗的酒吧，消失于霓虹初上的街道，消失于虚无缥缈的纠缠。
情人节之前的一个午后，驾车行驶在路上的娜娜接到刘云生的电话。
“过几天去个地方，我想你会喜欢的。”
“哪里？”
“南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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