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八月的第九天深夜读完《额尔古纳河右岸》这本书的,此时距离我翻开它的扉页刚刚过去3天。当全书的最后一个字嵌入我的眼睛时,我的胸口仿佛压着大兴安岭的千顷碧波,于是我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在黑夜里透着微光的栈桥,不同于白天的人声鼎沸,此时它仿佛才真正做回了那座观涛听海的回澜阁。一口气抽了三支烟,一支给善解人意的秋风、一支给文末圆润的句号、一支给快要喘不过气的我。浓重的烟云迷蒙了我的眼睛,似乎想把那些已经陷进去的文字拔出来,我知道,我必须将那些在驯鹿铃铛下奏响的乐曲记录下来,不然,我可能会像伊琳娜一样,溺死在清白的河水中。
说起来惭愧,我是被迟子建笔下林克和达玛拉在透着星光的希楞柱里弄出的呼呼作响的风声所吸引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女性作家把羞于启齿的男欢女爱以这样清秀风雅的文笔,带着大自然的包容和人类最初始的坦诚用墨色的笔展现在雪白的纸上。强烈的视觉和感官冲击让我按捺不住的口干舌燥,急需用止不住的阵阵夹杂着喘息呼喊的风声带来一丝清明。带着这样“不怀好意”的情绪,我走进了鄂伦克人的乌力楞,用一颗年轻而衰败的心脏静静聆听那位直到文末都未曾透漏姓名的,我愿称之为让我干涸已久的灵台再度涌出清泉的“阿帖”带着些许疼痛的口吻,讲述人性与神明、淳朴与世尘、生存与灭亡、民俗与文明相互纠织迭戈的90年岁月。
在我有预感会读完全书的那个傍晚,我写下:读完此书,你将会看淡生离死别。这绝不是无病呻吟或故弄玄虚,书中每一位人物的死亡离去,都伴随着必然的因果关系。列娜被那只为救她而丧失幼崽的驯鹿驼伏着进行迁徙时,因前一晚整夜未眠,在睡梦中跌落而下,被漫天风雪永久地留住了嘴边的微笑。老达西毕生的夙愿就是找到那只曾咬断他一条腿的小狼报仇雪恨,同样那只侥幸逃脱的小狼也一直在苦苦追寻杀死自己母亲的猎人,于是轮回安排他们相遇了,老达西报了仇,小狼崽了了愿,最终一个带着解脱被撕咬的破碎,一个怀着释然被乌鸦果腹下葬。就在老达西死后,一直想要孙子而不得的他当了爷爷,哈谢给新生儿取名达西。金得曾对母亲伊芙琳说如果执意让他娶那个歪嘴姑娘为妻他就吊死自己,骄傲的伊芙琳觉得懦弱的金得和他那窝囊的父亲一样,做不出哪怕一件属于男人的事情来,于是在婚礼的当天,善良的金得选择了一颗枯死的树证明了自己的骨气,因为按照当地人的风俗,吊死人的那棵树应当陪逝去者一起化作烟云。年轻的萨满妮浩每请求一次神明拯救一个生命,自己就会失去一个孩子,自己最终也因为孩子的死亡而被拯救。巍峨的雪山、葱郁的林海、蜿蜒的河流,每一幅秀美画卷背后都发生过刻骨的离别,但太阳依然照常升起,洒进星光的希楞柱会伴随着阵阵风声再度孕育出新的生命。这个以死亡为主线的故事,通过氏族里最长寿的人来讲述,所表达的正是生命最本质的意义:诞生、离去、往复轮转。我想,没有哪一个人能在听过如此之多有关死亡的故事之后,还能冷眼旁观,尽管到最后我没能记住每一个离去者的姓名,就像我记不住每一片云朵、每一缕阳光、每一滴泪水一样,我遗忘的不止是别人的故事,还有对离别的执念、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的误解、对本体的自视甚高和妄自菲薄。嗅了嗅周遭仍然残留的烟味,感受劫后余生的痛快淋漓。那已经焚烧完毕的三支烟,给亘古的星辰做了一场悼念,当然还有矗立在窗前久久不能入眠的我。摸了摸心脏还在跳动,鼻孔和嘴巴还能正常呼吸,泛红的眼睛淌出的两川清泉灌溉着麻木又敏锐的灵魂。那里好像有一颗种子要破土而发,让我猜想一下,它会开出两色的花,一半是对生命保持赤诚的青蓝色,一半是对死亡怀揣从容的乳黄色,跟这位讲故事的“阿帖”在90年的时间里所看到的颜色一样。我惊奇于一段文字所带来的疗愈效果竟然胜过温软的怀抱和绵密的吻,以及周遭孜孜不倦的梵音箴言,这应当是对生命极大不尊重的体现,但又或许是对爱融于血液骨骼、五脏六腑后的顿悟。隽永的文字最终都将演化成为文化品格,这是与人格孪生互补的无形阶梯,是拓宽窄门化解厄困的无上法门,是廉价的直接获取、是宝贵的参禅顿悟、是自身的觉醒,更是上苍的赐予。所以要感谢记录下这些文字的人,每一个跃落在格子里的文字都是一滴鲜血,在经历过痛苦剥离之后,沉淀净化成为甘甜的乳汁,哺育着无数个亟待拯救的枯萎干裂的生命。如果说我读完这本书就只记住了风声、抽泣声和生命坠落的声音,那就太对不住这部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了。但是,人类脆弱的肢体与时代的齿轮摩擦撕咬的声音让我浑身颤栗,那些被绞碎的古老契约和不灭坚守,在笼圈里日渐消瘦的驯鹿,消失的苔藓和陨灭的红豆直让人忍不住心疼,不愿再提起。尽管我捂住耳朵它还是拼命的往骨子里钻,试图用义无反顾的气概使我臣服,奈何我这瘦弱清寡的躯体实在是经受不住这撕心裂肺的侵占,索性干脆不提,权当是自己悟性不够,辜负了作者的良苦用心。我想,用不解风情来抵御风情万种,用愚笨稳敛化解风峭刀寒,也不失为一种智慧,算是给文末那个句号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毕竟它虽有不甘,却依旧那么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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