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

作者：凯歌

母爱是温柔的，细腻的，甚至是张扬的。而父爱，是深沉的，默默无语的，然而，它却如一座不倒的山，矗立在儿女们一生的记忆里。——题记

父亲今年66岁了。身体还算健朗。和他们同时代的人一样，父亲身上有太多时代赋予的辛酸和烙印，当年十几岁从山东老家逃难过来，打过井，做过豆腐，当过木匠，当过大队书记，风风雨雨，一路坎坷地走过。

我们家里兄弟姐妹六个，我排行老四。也许是因为生活的艰苦，孩子又多，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很少关注过我。父亲年轻时，脾气有些暴躁。常常和母亲因为一些莫名的原因就争吵起来，甚至大打出手，母亲养的小鸡仔，以及过年时买的冻苹果，争吵时都会被他扔到了后窗户外。我们也会在她们吵架时，匆匆跑到邻居姑姥家寻求援助，姑姥迈着颤巍巍的小脚过来劝架，一场风波才会停止。

我们尤其害怕过年，因为过年前，母亲总会指使父亲去干一些零活，父亲总会阴沉着脸，一有不高兴，便会扔下活计，一场“战争”便会爆发。每每此时，姐姐们便会拿出买好的春联，浆糊，快速地粘贴起来。

儿时的记忆中，很多遗憾悲伤都来自父亲，比如说盼望了很久才盼来一本书，比如说看了一本《西游记》被骂得泪流满面，比如说想买一只口琴却遥遥无期……深深的遗憾是那样根深蒂固地在了童年的岁月里，如一座大山，移不走。如一棵千年古树，拔不掉。

不过，温馨的记忆还是有的。

那时候，我八九岁的光景。夏季的傍晚，吃过晚饭，父亲会带着我们姐妹几个坐在土炕上打扑克，或是给我们讲他那三两个一成不变的故事，或是在他欢快的口哨声中，我们悠闲地漫步在房后的小路上，看着炊烟袅袅地升腾在村庄的上空。

父亲是爱我们的。他的爱在儿女生命攸关的时候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不可替代。

弟弟妹妹小时候都得了一个病叫百日咳。常常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被过气去。在县医院住院医生都给判了死刑，而父亲却毅然地带着弟弟去哈市医院看病，终于捡回来了一条小命。多年以后，每当父亲和我们提起此事时，仍然心有余悸，仍然不停地感叹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一条命。我也深知，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能让父亲迅速做出判断和决定的是一种血缘挚爱，远远胜过医生的经验。

多年来，我留在脑海里第一次坐火车的印象就是来自父亲。那时候父亲在村子里当书记，一次去哈市出差，不知为什么父亲在几个孩子中选中了我。我幸运地第一次坐上了火车。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每每回忆起来父亲时，脑海里依然有他背着我在哈市的地下通道里赶火车的情景，火车“呜—呜—”鸣笛声仿佛依然响在耳畔，人潮似海，匆匆而过。

那张在哈市的照片是我仅存的一张儿时的记忆。黑白照片中，7岁的我，梳着两个小羊角辫，两只手攥成空拳头，脚上穿着一双小皮鞋，笔直地站在哈市火车站前。还记得拍照前，父亲问那个阿姨，我的小辫子是否需要重梳，阿姨夸奖父亲梳得很好。

那时，全家九口人就是靠着父母的工分还有他在大队做书记的一点微薄的收入维持生活。

记得那时候大姐初中念完了，想进小学代课，父亲偏偏不管，而和大姐同班的村长的女儿，靠着她父亲的关系当上了代课老师。气得大姐“哇哇”大哭。母亲说父亲死脑筋，我们也为大姐可惜，认为父亲不会拐弯儿。

在老百姓的眼里，父亲却是一位好官。别人完不成的任务父亲一接手就会搞定。父亲，在百姓的心里已经深深地扎了根。因此，他在任期间，连续被评为“优秀村支部”，工作红红火火火，名声远扬。父亲也是因为自己的耿直，一本正经，遭到别人排挤，后来一赌气就不干了。我想，无论官场大小，清官，贪官，忠诚与奸诈都是并存的吧！

后来父亲做了一点小买卖，赔了，弟弟买车，也是效益不好，又赶上家里买房子，欠了外债。父亲在很多债务的情况下，没有听从别人“女儿念书无用”的劝告，仍然供我念完了高中，大专。即使苦与累，也没有任何怨言。

多年以后，当我自己做了母亲之后，我才知道有很多事情是多么的无奈。才了解父亲作为一个九口之家的家长，肩负怎样的压力和使命。才体会父亲想照顾好每一个孩子的感受是多么难！

父亲来盘锦了。这是我结婚后他第一次来。得知我从事的职业，他还是很高兴的，说我书没白念，总算派上用场了。我也为能在毕业多年以后带给父亲极小的安慰而高兴。

一次上课前我对他说：“爸，一会你出去转转，要不我上课时候你就出不去了。”“不用，我就在里屋，我要听听听我四姑娘是咋讲课的。”我的心里一暖，没想到父亲以这种方式表达对我的关注。整整一个上午，父亲就在我教室的隔壁，没有走出去一步。父亲此时在想些什么呢？那天的课也因为有了他的关注，我讲得更加投入。

一天在姐姐家，看着那些装修下来的漂亮木板，我忽然想起来需要一个书架，姐夫一直忙，没时间帮我制作，父亲知道了我的想法，说要帮我做一个。“你会吗，爸？”“呵呵，你忘了，你爸当年还是专业的木匠呢！”父亲说着就找到几块合适的木板，然后好不容易找来姐夫的一把木据，（因为姐夫都是使用机器干活的），一只铅笔别在了耳朵上，然后把木板放在板凳上，一只脚踩在上面，弓着腰，眯起了眼睛，吊直了线，开始一下一下地截割木板。木屑不断地在屋里弥漫开来，落在父亲花白的头发上。在记忆中，这样与父亲独处的经历几乎是没有的，想必此时他也是很幸福吧！

晚上姐夫回来后，看到书架，掩嘴偷笑，当然父亲的手工活没有姐夫的精致，可是我却觉得它是那样的完美。书架一直被我摆在桌子上，视若珍宝。仿佛父亲就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父亲晚年精神和气色都好了很多，这让我们倍感欣慰。他也很健谈。

那日父亲侃侃而谈，和我讲起了他的人生经历。我和朋友成了他忠实的听众。接连两个晚上，父亲从他小时候一直讲到现在，我拿着小本做记录，打算写一本关于他自传。讲到开心时候，他面色红润，神采奕奕；讲到伤心时，他忧心忡忡，黯然神伤；讲到他当村官的那些经历便会愤愤不平……这些年来，我是第一次以成人的角度和父亲接触，第一次听到他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声音，第一次感受父亲人生的大起大落。父亲在讲述中是那样毫无保留地将他弥足珍贵的人生经验传递给我！父亲的口才真好，几个小时里滔滔不绝，绘声绘色；父亲身体真好，坐在硬板凳上可以丝毫不感到劳累；父亲的记忆力真好，几十年前的生活细节竟然都记忆犹新！我和朋友的倾听激发了父亲的灵感，父亲从历史的长河中缓缓走来，走出一道普通人奋斗的弧线。

什么三年自然灾害，什么文化大革命，什么大跃进，大炼钢铁……父亲的历史就是中国社会历史的缩影！我仿佛看到了父亲这样一个小人物在这段社会历史中的起起落落……

那年自费出书，一本诗歌散文集《天籁之音》的问世，给父亲带去了很多惊喜，后来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常常会戴着花镜看我的书，一边看还会一边摘下眼镜，擦擦眼泪……我听了，眼泪也忍不住落下来，父亲带着花镜苍老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生活就是一片汪洋大海，我们就是海上的一叶扁舟。而父亲，就是一位舵手，永远帮我们指引着航向，当我们生活中遇到大的问题时，总是难免征求一下父亲的意见，只要有父亲在，我们的心总是踏实的，宁静的。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