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手心上的老茧

都说手是女孩的第二张脸。的确，没有哪个女孩不希望自己有一双雪白纤细、柔软精致的手，就像天使洁白美丽的翅膀。

韶华是我的临时室友，那时我们一起去北京大学当一学期的交换生。去北京大学交换是自费的，而那笔费用对于还没毕业的大学生来说的确是很大的负担，自然是由家里来承担。所以，在每个人的心目中，能去北京大学交换的人都是家境富裕的学霸。

而我，是学霸，但家境是极其贫寒的。生长在农村的单亲家庭，谁也不可能想到连我都能去北大。当然了，我的确没钱，我妈去当地镇政府为我申请助学金，镇政府为本镇唯一能够去北大的学生感到自豪，几个月下来批准了五千块。我把自己这些年兼职、打工、奖学金和助学金攒下的钱全部拿了出来，勉强交齐了去北大的学习费用。

韶华的父母都是当地大学里的老师，家境自然不用说有多好。爸爸妈妈的宠爱使得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她去教室时嫌笔记本电脑太重了，她爸爸立即买了个超薄的平板；烟台的大樱桃熟了，爸爸妈妈赶紧邮来两大箱；每天都会打一个电话来嘘寒问暖。我是发自内心地羡慕这个长在蜜罐里的女孩，这样的生活是我做梦都不可能拥有的。

那天吃完晚饭，我和她手拉手一起在燕园散步，她摸了摸我的手心，对我说：“萁，你的手怎么这么硬，这么糙啊。”

我下意识地赶紧把手抽了回来，很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太知道，从小就这样。”

“你是不是在家经常干活？干活多了手就会变粗糙的。”

“没有啊，你看我这样像是干活的吗？再说我家有什么活能用我干呢？”我嘴里是这样辩驳，可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小时候，家院子里有口洋井，需要用力压才能压出水，妈妈在外劳动一天本来就很累，我逞强地担起了这力气活。压满一缸水，手上顿时就起了一手大血泡。可能就是从那时起，手心里就长起了老茧。妈妈要去田里做农活，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很辛苦，她担当的是父亲的角色；而我，在家里洗衣做饭，打扫房间，看管弟弟，担当起了母亲的角色。从小就要用这双手做很多很多事情，岁月给它留下了太多的伤痕，它怎么可能还会美丽呢？

从那时起，我开始为我这双粗糙的手感到自卑，不敢再去触碰其他人柔软细腻的手。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世间悲惨的手都是一样的粗糙。

去年夏天，我去了云南的山区支教，在那里我真真切切地见识到了留守儿童的生活。我的成长经历和他们比算什么呢！我上小学的时候，至少不用每天放学都去山上砍猪草，至少不用去河里捉泥鳅、去树上捕蝉来卖；我上初中的时候，至少不用每周五背着几十斤粮食步行几十里山路去学校，也至少不用住在租来的小隔间里自己生活；我至少还有家人陪伴，我至少不用担心吃不饱饭。那里的小姑娘比我年龄小，手上的老茧却比我的还厚。我本觉得上天对我不公平，可对她们却是残忍。

我在那里教英语，学生们的英语普遍都不好，从不敢主动回答问题，更不敢张口讲英语，有一个叫梦巧的女孩却一直都很积极。梦巧的脸有着山里人普遍的黝黑，但小巧而精致，头发整齐地扎着马尾，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讲话和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活力。起初我想，这是应该是这个班里唯一一个在幸福中长大的孩子吧！

一天傍晚，梦巧请我去看附近的小学盛开的野花。走在路上，她很自然地拉着我的手。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的手心有着很深的皱纹和很粗糙的老茧，让我这双本就很糙的手都感到不舒服。“老师，我们山里很破旧，只有这里的野花开得很美。”梦巧的笑容是那么纯净！“老师，是不是长大了就能上大学，是不是上大学就能向你一样可以去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毕竟人总是身不由己。

后来，我从一位当地的老师那里了解到了梦巧的家庭。她的爸爸是一位肢体残疾人，因为残疾，娶了一位智障女人，生下了两个智障儿子和梦巧，家里唯一健全的人就是梦巧。城里有一位好心的老师，每个月都会给梦巧两百元生活费，当地政府对她家也很照顾，这些年一家人就靠着这点救济生活。毕竟梦巧还只是个孩子。

一天周末，我在外闲逛的时候，遇见梦巧领着她的两个智障哥哥在遛弯。梦巧见到我，停下了脚步跟我打了一声招呼，两个哥哥像三岁小孩一样冲着我笑。能看出她眼底的悲痛，脸上的阳光也不见了，她应该不想让我看见这一幕吧。

过了几日，梦巧终于找到我的房间来和我聊天。“老师，那天你都看见了吧。我家有五口人，只有我一个健全的。”她有点黑的脸蛋上泛起了红晕。她不用我来回答，她只想自己静静地说。“老师，你也不能想象一个人在很小的时候就要打理家里人的生活起居，从小就要帮他们收拾屎尿，从小就得接受着所有人投来的同情目光的感觉是什么样吧。我觉得很累，心里累。”她看着墙角，很平静地说着，而我的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罩住了。

“十岁的时候我想过自杀，我从邻居家偷了半瓶农药准备半夜喝。那天晚上我想最后一次给家人做顿好吃的饭，给他们把衣服洗干净。吃饭的时候，哥哥们就在那边吃边傻笑，我妈也是，她不怎么会说话，但我能感觉出那顿饭她吃的很香。我爸叫住正在旁边洗衣服的我，让我一起过来吃。他说：‘巧，你给爸少倒点酒，爸今天高兴的很，但是爸不能喝多了给你添麻烦。’不知道是不是我爸发现了什么，他喝了几口酒就哭了，他说‘我的巧命太苦了，爸这辈子做的最大错事就是把你生下来在这世上受罪。爸不能太自私，真不能太自私……’那是我爸第一次哭，我也跟着哭，我妈就过来给我擦眼泪，还抱抱我。那一瞬间，我像个大人似的有了责任感，我擦干了眼泪，安抚住了所有人的情绪，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吃饭。后来，我把农药扔到了山下，我觉得我还不能死。”

梦巧的眼神始终没离开墙角，而我的脸上却多了很多不明液体。

“我感谢老天爷，在我家那种情况下还给了我健全的躯体和心智。可能我是他派下来的天使呢，让我来照顾爸爸妈妈和哥哥。”她看到我流泪，故用俏皮轻松的口吻逗了我一句。

一个月以后，我离开了云南，偷偷地要下了能联系梦巧的电话号和银行卡号。临走前，我拉着梦巧的手，紧紧地，十分钟，什么都说不出口。我把这个比我还苦命的女孩的手刻在心里。我告诉我自己，“对她，你能帮多少就要帮多少。”

世上的女孩都是天使。可是，有些天使的责任和使命太重了，她们美丽的付出变成了手心上的老茧。天使的翅膀都是要经过困苦的磨练才能羽翼丰满吧，那粗糙僵硬的双手便是她们翅膀的前身。

我不再为自己粗糙丑陋双手感到自卑，因为我知道它们终将会变成天使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