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竹笛

作者: ii言艺 | 来源:发表于2018-07-10 17:37 被阅读65次

      一.我

      一丛一丛的紫竹,绿油油的直冲云霄,放眼远望,像一片广袤的原野,我看见村民咧着嘴,开怀大笑,风静,却送来栀子花的芬芳。

      我梦里常常有这样的画面,或许离了家,才晓得这样孤单的心境。我摸索着起床,梳洗,焕然一新。蹬上一双发旧的皮鞋,踮踮脚,一块黑漆漆的像猫尾巴似的鞋跟吊着,勾住我的眼。该买一双新的了,于是搓着指头点出三张票子,揣在怀里出了门。

      鞋店的光明晃晃,罩在头顶,像寒冬里跳上枝头的太阳,又好似在脑袋里塞进一个皮球,又胀有疼。不得已,我只得凑到人满为患的绒布座椅,扭动着身躯坐定,正合着眼,仰着头出神,忽而一个清瘦的人影飘到眼前,“先生,鞋号合适吗?”我一个激灵挺坐起来。倒不是被突如其来的询问惊着,而是这再熟悉不过的声线,即使相隔多年,也依旧如此清晰。“六儿?”我轻唤了一声。“啊,哥,真的是你!我本来是想找你的。”“找我?你来这上学吗?”我看着他出奇。“我哪有哥这样福气,生意没了,找了份工。我姐说你在这儿,可以叫你照料照料。”他生硬地挤出一个笑,疏疏的头发在额上印着,坑坑洼洼的脸颊,在白炽灯的照射下,竟是惨白。“你说,生意……”“拿双大一号的。”一个浑厚的嗓音亮起,“哎”他探头,伸直脖颈,应了一声,又像鸵鸟似的缩回来。“六儿,这样吧,我定个馆子,等你下了班,我们好好聊。”我拍了拍他的肩头,顺手潦草地划了个地址塞进他手心。他紧捏着,沉重的头颅在空中中磕了两下。我则夹杂在人群中,两步作三步,招手离去……

      我们村四面环山,处万里竹林,以制笛为生,据竹七爷讲,是一僧人见笛音绵远悠长,空灵幽邃,便挥毫作谱,题为《竹赋》,自此才名声大噪了。求笛者自五湖四海,络绎不绝。只是,连年战事不息,制笛人为求自保,弃了手艺,而乱世又无人用笛,制笛便荒了,百年过后,仅留下来最普通的制法。我出生不久恰巧赶上好时候,村里忽而接了一批大单子,收益颇丰,家家户户乐开了花,制衣的制衣,添家具的添家具,日子红火了,又开始以制笛为豪。

      我那时爱寻些粗糙画本,痴痴地看上一天,母亲瞧见后,忽而惊喜地筹了她半辈子的钱,在我不明所以时,喝令我入了学,而我也不负众望,又考入大学,然后功成名就,领着姑娘,做了城里人,真是完美的命运……

      大抵是得罪了神明吧,我常常在想。事实上,结业后,我便成了个”残废”人,像离巢的雏鸟,东张西望,惶恐不安,一肚子的墨水无用武之地,便丢盔弃甲,经营着小买卖。我不愿一事无成,却每日像蝼蚁一般活,卑微的,无地自容的。我灰头土脸,却只能勉强填饱肚子。我记恨同窗人,记恨城里人,记恨母亲。如今,他们又将一个半死不活的六儿投到我身边,这个大包袱。我结着怨气,摔着菜谱,点了五样小菜,廉价而有分量,思虑一番后,又要了一打酒,算作久别重逢的见面礼。正午的太阳滚圆了,我自酌自饮,好一会儿,他像一条蛇悄无声息地钻进来,蜷缩在座椅上。“哥,对不起啊,有些晚了。”他胆怯地说。“别在意,六儿,先吃些吧。”我连忙夹了一大块清炒土豆丝。我瞧着,面前的青菜微微泛出油光,皱巴巴的叶子像一块块条纹抹布摆在白瓷盘中央,好似摔出了一道道深痕。他始终低垂着头,嚼一口菜,啃一口饭,机械地吞咽。我们一言不发,开始闷头喝酒,三巡过后,都有些烂醉了。“哥……”他先发了话。“这些年,你变化真大,我都认不出来了……可是,你知道吗?从你走后,我们村,天翻地覆啊。”一颗热泪从他眼眶里自然地溜出来,他摇头晃脑,身子软成一滩泥,粘在座椅上。红肿的眼睑,像被烫伤过一般。“那批笛,就是灾星,是火球,它烧啊烧啊,把我们村变成了木炭。”“你走了,来了两个专家……对,人家都这么喊,专家,他们看了竹七爷,你记得吧,小时候,那个满脸褶子,待我们好的。他们握着七爷的手,死死的握,赞他的竹笛,说着好呀好,敬重地鞠了两个躬。”“七爷出息的亲人?”“亲人?哈哈,哥,他们是贼,偷了……七爷的魂。他们走后,七爷失魂落魄,我见了他一次,脸都快腐烂了。后来,唉,他没了。七爷走了没两天,又来个胖乎乎的男人,那肚子能有一包油。他盯着竹子,眼里发着光,就像盯着一兜金银珠宝。再后来,村里轰隆隆的进来七八辆大卡车,那一车一车的竹子呀,没日没夜地运,我对着竹林,哗啦啦的泪水止不住……咳咳”他情绪似乎有些激动,轻咳了两声。我木然地眯着眼,摆手叫他说下去。“竹林就这样没了,没了,大家又傻眼了,日子总得过,你说呢,哥?对了,哥,你母亲啊,她想你了……”他吐尽最后一个字,立刻趴倒在木桌上,被酒气熏得彤红的脸颊闪着光亮。“我,会回去看看的。”我随意绵软地应付着。“我家还好吧。”我伸手去拍他。“好,好。”他含糊不清地重复着这个音节。“那就好。”我长舒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向后倚着,椅子即刻发出像老鼠叫似的吱吱呀呀的响声。

      “哥,你真有福气,有福。”他像嚼菜一般嚼着这几个字,开口阖口,吞下去了。我哭笑不得,像一只摇摇晃晃的不倒翁,带着眩晕,无规律地喊着他的名字,没有反应,便东倒西歪地靠在柜台上付了钱。“对不起。”仿佛从心底传上来的声音,愧疚夹杂着无力的疲惫。

      餐馆外的阳光很是柔和,像几捆棉线垂下来,轻抚大地。叶片与风碰撞沙沙作响,淡云悬在头顶,缓缓东移。奔跑的轿车划着弧线,留了道易散的尾巴。细小的颗粒在空中悬浮,和肥皂泡一般的光斑围困我的眼珠,涩得生疼。琼楼高宇,浮在地平线上,冲天似的。没有人注意那尘土飞扬,沉闷污浊,但这与我无关。我好像突然明白了,这座城市本就与我无关,是我生生撕破了它的防护,死皮赖脸的跟着。我清醒些许,顺着一条无人的小道,如贼一般溜回了家……

      我想,六儿就好像一朵蒲公英,撑着薄薄的伞,在天地飘零。忽而飞到我眼前,忽而又消逝在我生命里。只是,从那之后,我再未见过六儿了。我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我躲着他,还是他在躲着我。

      其实,几年前,我也曾收到过来自家乡的物件,来人匆匆留下东西,便离去了。那是厚厚的一大包纸,用粗糙的细麻绳捆着,下面压着黑色记号笔描的凌乱的地址。我仔细辨认,心烦意乱,想或是旧本子,便胡乱塞在墙角,拆开垫了床腿,现恐早已染成黑乎乎的一片。我拂去积压的灰尘,残破不堪的纸张发脆了,腐烂了,捏起一角,小心翼翼,却曲曲折折地撕下来一块……

      二.六儿

      村里的孩子总这样闹腾,谁家起了烟,谁家伐了竹,也要争讨一番。我嘛,倒从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我自有我的任务。这前两天,我刚收了个书呆子。一本小人书,换了个跟屁虫,值!瞧他瘦瘦弱弱的身板,就是个纸风筝,纤细的胳膊和腿,像极了笋虫的足肢。明明大我整两年,却顶着一张比我还稚气的脸,棕色而短粗的眉毛,单眼皮,两颗黑炭粒似的眼,有些无神,鼻梁高挺,脸部像糯米糕似的肥嘟嘟的,个子要矮我一头。身上的衣服倒干干净净,还有皂粉的香味。一双灰黑色的布鞋似乎有些大,只得松垮垮的挂在脚上。他整日闷闷的,一言不发,自然也没有什么朋友。“喂,你叫我哥吧。”我转过头对他说。“六儿。”他沉沉地唤了一句。“什么?”“六儿,他们都这么叫。”他始终怂拉着头,无精打采的,语气却是不容反驳。“唉,随你吧。”我刚认输投降,他便即刻追上来,踩着我的影子,随了一路……

      竹七爷爷是村里的老辈,做得一手好笛,人也慈爱,说话慢条斯理,很得孩童喜欢。白花花的胡子,却有些稀松,倒不显得凌乱,反而总让我想起传说里的飘飘仙人。他拄一支竹杖,也是自己手做的,没有一丝多余花纹,干净利索。我们常常从窗里窥他制笛,一柄竹,在他手中活了,翻腾着,跳跃着,我们目瞪口呆。“想学吗?”一次他问。“想!”我们同时脱口而出,我是没想到,这个书呆子竟也有兴致。我拿手肘顶他的腰,他不介意地偏过头,开朗的一抹笑,自然而然地挂在嘴角,我愕然了。只可惜后来,笛未学,全村人便为他攒了高昂的学费,迫不及待地送他离了村。他背个大尼龙袋,歪歪扭扭地走,在层层叠叠的竹枝掩映下,笨拙地登上铁皮车。我至今记得,那个生满锈迹的外皮,遮盖了自然的天蓝,在绿油油的竹丛格外显眼。我几次想抬脚追去,想放声呼喊,喉咙却不由自主的,像被胶水粘起。奇怪的是,他就这样走了,一次头也没回。

      时间就像春生的竹笋,节节拔高,长得迅速。期间,竹七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本来挺直的腰板,也像被霜打的叶子低下去。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村里进了外人。老老少少又有了新乐子,聚在一起将他们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谈。这个说他们穿着朴素,是临村赶路人,讨一口茶便走。那个说是竹七爷亲戚,要不怎打听了住处直奔而去。不过,事实是不变的,那就是他们见了竹七爷爷。当时我伺在门口,偷偷地瞧,想寻些特别的话题。只见他们叩了门,刚踏脚进去,本来庄重的神情忽而转成惊喜,又紧张得手足无措,像鹅似的呆立着,而竹七爷爷这时则早沏茶去了。我乐着,赶忙招呼同伴,分享这“盛世奇观”。然而不幸的是,当一群孩子熙熙攘攘,你推我搡地拥进家门,闹剧落幕了,只有二人紧握竹七爷爷苍老的手,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谢谢。我张望着,看到他浮肿的眼像久枯的井又重新注满甘泉,亮着明澈的光,浮着一层死皮的嘴唇像蝴蝶振翅般微微颤动。我不理解,只是失落离开。

      自那半月后,竹七爷更加骨瘦如柴,我几乎已辨不清他的样子,只有那根独一无二的竹杖,才让我确信无疑。又是许久,村中传来噩耗,说是人没了。我当然知道人没了是什么意思,只是不敢,也不想相信。即便如此,我们这些孩子还是送了他最后一程,他们不吵不闹,只是沉默。葬礼很简洁,三三两两的人扎堆哭了半天,便匆匆掩埋了,据说之前还在棺椁里置放了他半生的心血――竹笛。老人讲,人生前最是喜欢的,死后一并焚了,埋了,便叫他在阴间也有个玩伴。时光消逝,村里人渐渐遗忘了竹七爷的离去,就好像神明把这个人从世间揪走,没有他存在的任何痕迹。竹屋封了,挂上了铁质大锁。有时,远远的瞥一眼,竹影作人影晃动,像竹七爷的魂魄飞回来,人们又烧了些纸。

      这日,竹七爷的头七,我在山上伐竹,随着霍霍的刀砍声,竹叶窸窸窣窣的响,零零散散的落,像漫天飞舞的翠绿色宝石。竹林长得越发好了,紫黑色的竿,缀着淡褐色的斑点,脉络清晰的叶片上,没有丝毫虫蛀的孔洞。它们像是威严的将领,身着刺着金丝的黑色长袍,傲立山间,挥斥方遒。而这别样尊贵的样貌,却为何偏偏选择了此地?我唯一的答案,是大概有竹七爷这样喜竹的人吧。

      午后,我顶一轮耀眼的圆日,撑着汗津津的棉布衫,扛起竹,拖着身子前行。近了村庄,却被一个高壮的身躯挡住了去路。“小兄弟”他招手喊。这下可好,我不得已离近。“你的竹,可真是不错。”顺着声音,我抬起头,是一个满脸伪笑,连嘴角都歪歪斜斜的胖子。他西装革履,打着深蓝色领结,踩着锃亮的像在油里浸过的皮鞋,一身行头,好不气派,只是可惜,与那圆得像鼠姑成团的肚子确实是不怎么相称。我有种不自觉的厌恶,又加快了步子,从他身侧擦过。“等一下,哎,你看看,这是你们村出的东西吧。”他抓住我的胳膊扭,势要让我转身。一柄上好的竹笛在他手里捏着,这做工,村里人一眼便能认出是竹七爷的。“不知道。”我挣脱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说,烦躁的语气可是真真切切。“怪了,应该是这儿。”他一手握笛,一手挠头,活像只上窜下跳的猴子。等别了这个奇奇怪怪的人,我再次不知所措了。

      “六儿,咱家又要有钱了。不久啊,就能把我们都送到学校去。”晚饭间,三姐凑到我耳边说。“谁说的?”“就是,人家看中了我们的竹,想制笛呢。”她摆弄着额前垂下的头发,轻声地笑着。“那么多笛,我们做得完吗?”“你不懂,他们只要竹,有机器的。”她有些骄傲了,眉眼都尽情挑起来。我不可思议地望向父母,而他们眉开眼笑的神情让我无法辩驳。一刹那间,我竟觉得我不属于这个家庭,而只是个旁观者,可怕的想法。

      一辆辆大白卡车,像蠕动的肥虫一般蚕食着竹丛,嘶嘶嘶,残暴地吞咽。车轮粘的泥土,不断飞溅,像黑色的雪,铺了满满一层,尔后,又被下一辆狠狠地碾压过去,留下凹凸不平的辙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当光秃秃的山坡裸露在我们面前,家中已经把老本抹了个干净。肥头大耳的家伙走了,携着我们的宝物,卷着钱逃离,仅留下老弱的残竹,歪七扭八的死竹,能再制笛的,所剩无几。村人又陷入了贫穷的泥沼。三姐退了学,而我已无竹可伐。据家里人商讨,听闻那个小时候的书呆子来过口信,说是早已毕了业,成了家大公司的职员,很是体面,便叫我去寻他,也好安排份工,贴补家用。我惴惴不安,只是单纯觉得,他不再是朋友,而是上级,是有代价的庇护伞。

      走前,我许久都愣在山坡上,面前是一片荒芜,竹像断头的囚徒,唧唧哇哇地哭喊,这里是乱葬岗,埋在无数竹的骸骨和灵魂。不知不觉的,我警觉脸颊上流淌过温热的水珠,腿脚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随后,抽泣声咕咕噜噜地从喉头涌出……

     

    三.竹七爷

      我曾穷困潦倒,举着破瓷碗敲敲打打,走街串巷,一个白面馍,作了身家性命,因不愿冻死街头,便沿路北上,自谋生计,客死异乡也无谓了。一个人的诚心总归有用,终在竹丛里的小村落安定下来,学了手艺,娶妻生子,伐竹制笛,日子清贫倒也宁静,很是舒坦。

      如果……

      我常无缘由陷入梦魇,铺天盖地的浊水,搅着泥横冲直撞,像一头奔嚎的猛兽,吞着一个个可怜的生灵,天被遮蔽了,黑压压的一片。千军万马的咆哮声,将要震破我的耳膜,霎时间,惊恐的,刺耳的尖叫划破苍穹,我伸手去抓什么,却扑了空。隐隐约约之中,我失去了一切。这梦,清晰得可怕,无数次的夜里,我都难以安眠。

      我是抱着一枝竹活下来的,那场天灾,使我支离破碎。家散了,人丢了,心如死灰。当我再次清醒,便只能提着酒,到空荡荡的墓地,烧纸吊唁。我刨过村落的每一块土地,每刨一节断肢,身体便如刀割般绞痛。我终是没有找到他们的骸骨,或是埋的太沉,或是我难忍心深寻。于是我的生活,就只剩下了竹。

      人要活着,就得忘却。我忘却了,所以我还是我,背负着三个人的生命活。从风华正茂到白发苍苍,从意气风发到老态龙钟,我潦倒的命里,一半是哀愁,一半是苦痛。老去,对于我,是莫大的恩赐。直到那天前,我始终相信。

      而当一群活蹦乱跳的孩童在我的视野里晃来晃去,我仿佛看到,死去孩子的身影向我招手,他的天真烂漫汇在一起,融解到每个人的脸庞。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二十年来第一次。他们凑近来问,为何我被称竹七爷。竹七,他们竟取了这样一个好名字。我滔滔不绝地讲述,讲到双目模糊。那真是很遥远的事。天灾过后,四下狼藉,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而我们,只有好竹。人们伐了竹,扎了地基,筑起房屋,于是,濒死的村落开始复苏了。因我挑竹制笛别有一套手段,生意红火,又是无名无姓,便取了“竹七”,人们叫习惯了,就定下来。

      我遇见过两个极有天赋、兴趣的孩子,可惜,有些力不从心了,现在,我又觉得人还是不要老去的好。时间是极不饶人的,面对衰竭的脏器,我自觉已命不久矣了。

      某日,我沏着茶,却被一阵急促而短暂的敲门声惊起。来人是两个瘦瘦高高的青年人,大概因旅途劳顿,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土黄色松蓬的衣服粘满大大小小的泥点。他们像军人一样直挺挺地站着,尽管这里并没有什么值得镇守。我招呼他们坐,却没有激起任何行动,只好去烧水取茶。“您……您的笛。”一个轻微颤动的声音从身后悠扬地传来。“都是些陈年的老物件了,不值一提。”我端着一柄壶转身而言。“不,不,您太过谦了。其实,我们正是为此而来的。”为我的笛?莫大的笑话。我不过是从人那里学了些皮毛。人这一辈子,只认物,不认人的。我又分拣了一些新茶,沉默着。“七爷,您这门手艺应该流传下去。”鹰钩鼻的青年人说。“我晓得。”“我们是从省城来的,想保护这种古笛制法。”然而话音刚落,紧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这世上,能做这事的,就只有您了。我们是摸索来的,上面的钱财长久不拨,能到这里,已是极限,明天就我们不得不回,还请您,仔细考虑啊。我们是省里的文化遗产专家,有证件的,如果您不信,我拿给你看。”说着,他们便伸手向包里捞去。“不必如此,我信你们的。只是,我已经老到无能为力。”没错,我哪里还有时间去消磨?可能明日就断了气罢,然后叫人埋了,在地里腐烂。“七爷,这老祖宗拼死保来的手艺,我们不能废啊!您给我们指条明路吧,一张谱,一只笛也好啊!”他略带哭腔地低声嘶喊。“只有您懂,只有您做,真的只有您了。”“如果上头审批下来,整片竹林也会收到保护的。”另一个青年紧跟着说。我像一根久置染尘的琴弦被忽而拨动,动摇起来。谁都不知道,这句话,我等了太久,等了整整一辈子。我耗费一生心血养竹护竹,若入长眠,依旧如此,便不枉如今的庸庸碌碌。我庆幸,如同后继有人。“你们留个地址,先回吧,有了眉目,我自会寄去的。”我抑制着久违的兴奋情绪,准备送客了。“真的!”他们瞪圆了眼。“难不成还信不过我这七旬老头?”我反问到。“真是,真是,太感谢了,我们……”他们甚至有些哽咽,却冲上前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是一样的手,粗糙,坚硬,布满深纹和茧子,像山涧的岩石。不知为何,我心头涌上一股同命相怜的悲悯。

      送别二人,我安稳封闭的世界破碎了。竹子成了我的命符,成了悬着我生命的最后一根提线。我还不能撒手人寰,我开始信神佛,开始祈祷,开始怕死。我像个初生的婴孩,面对现实,一无所知,只有颤抖,只会逃避。我无数次抓着竹笛,倒在木桌上。我把价值滴在米黄色的宣纸,染成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墨迹。我不会写字,只能画,横七竖八也好,张牙舞爪也好。制作方法从指尖流出,依托丑陋的字迹宣洒。个把月,我已分不清昼夜,厚厚的一叠纸堆放眼前,我欣慰着,却几欲看不到分明,我已然失去双目,那接下来,还要失去什么,还能失去什么?

      我托了个入城的旅人,叫他送去那个孩子的所在,他应是有法子寄去那二人的处所的。我又不放心,还叫他捎了个口信,说写一封短书,让他们来我这里取笛就好。交代完一切,绷紧的弦断了,我也累了。

      我曾思虑过死亡,可它愈近,我又愈觉得不重要了。因为我的死,不是去陪伴,而是成全。一个温暖的午后,朦朦胧胧的小雨,滴了好一阵,打在窗棂上,顺势滑走。我哆哆嗦嗦地开了门,倚着床沿,倦意席卷,不由得阖住了眼,望有人早些发现,莫要惊吓到归来的骄儿騃女。

      广袤的竹林,绵远悠长的笛声久久萦绕,缠锁着一支支黝黑的紫竹。孩童嬉闹,在远方山坡上,化为精致的黑豆点,邻人洽谈,诉说收成几何,欢声笑语。我则处之其境,妻儿在前方招手呼喊,孩子奔跑,愈来愈远,愈来愈看不分明……无比安心的梦啊,我微笑着。

      等我,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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