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青衣
（三）
昆峒戏班。
午时刚过，整个戏班却早已沸反盈天，戏客们你推我搡，只为争到前排的位置，只为一睹安老板的圣颜。
忽而，一队人马在门口站成两列。祁焱辰踏着日光迈步进来，目光冷冷地向四周扫视着，原本还熙熙攘攘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自觉地让出路来。祁焱辰大步穿越过人群，带起一阵寒风，冻得人直打寒战，但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直到祁焱辰在台下的木桌旁落座，人群才蹑手蹑脚地各自坐下。
偌大的戏厅里，空气都显得凝重起来。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安凛洛一开嗓，台下又一片哗然，几十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台上的一举一动。安凛洛旋着身子，缓缓移至台中央，一袭红装炽如烈火，两瓣红唇如血般刺目，粉颊如花，衬一双丹目秋波暗送，虞姬活现眼前。安凛洛忘我地唱着，唱着虞姬的无奈，也唱着自己的苦悲，眼角盈满了泪花，不觉间竟已模糊了双目，他微阂上眼，几滴热泪飞快地流过双颊，过处生出几丝凉意来。
安凛洛张开眼，戏快接近尾声了，他瞥了一眼台下的看客，大都痴痴地盯着他看，少数几个拿着手帕拭泪。正当他准备收尾时，他抬眼向前望去，却正对上祁焱辰的目光，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眸中闪烁着点点寒光，此时虽是盛夏，但安凛洛觉得如处严冬。可那寒光之下，还有几丝缱绻的柔情暗涌。虽只不过几秒，但安凛洛顿时脸色大变，刚要出口的唱词也梗在了喉咙里。心下慌乱至极，他征征地站在台上，所有人都诧异地盯着他，他顿觉一股寒气袭来，冷得他直想打哆嗦。而后，他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之下逃命似的往后台奔去，丢下一众戏客不明所以。
他这样一出使得原本出彩的戏跌份不少，不少人嚷嚷着要退票，其他人也跟着应和，卖票的伙计没法儿，只得给一一退了票，一个下午可谓是颗粒无收。
入夜后，祁府。
祁焱辰瘫倒在椅子上，手指轻揉着太阳穴，北平方面传来急讯，他的军队受到段祺瑞政府的压制，急需他亲自前往解围。可祁焱辰才刚刚在苏州站稳脚跟，若是现在前去北平，就等同于放弃苏州这块好不容易到嘴的肥肉，他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境。
门外忽而响起几声敲门声。
“进。”祁焱辰的声音虽已极是缥缈，但却仍旧中气十足。
副官闻声推门进来，将一杯热牛奶轻放在桌上。
祁焱辰见副官来了，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微抬起倦怠的双眸。
“北平的事，你安排一下，我过几天亲自去一趟，苏州你帮我看着点。”祁焱辰的声音里满满全是疲惫，军阀混战搅得民不聊生，他又何尝不想过安稳日子。
“是。司令您也早些歇息，那些琐事还有我们这些底下人看着呢，您别太操劳。”副官关切道。随即带上门出去。
偌大的书房里，只有祁焱辰被灯照得长长的影子，显得寂寥。祁焱辰一口气将牛奶喝下，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不禁追忆起往事。
八年前的苏州远不是现在的这番安宁祥和，军阀混战，苏州这块风水宝地自然是各路军阀的必争之地，祁焱辰凭着那一腔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从无锡一路杀到苏州，取得暂时性的胜利。
那年，祁焱辰刚二十出头，而安凛洛还未及加冠之年。
安凛洛那时还只是学徒，沾他师傅的光，在一些大戏班子不时接一些无关紧要的角色，可他的唱功却颇具特色，人听后，总会有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之感，渐渐地，他也有了点名气。
祁焱辰遇见安凛洛说来确乎是个意外。
祁焱辰当年是极不喜欢听戏的，总嫌这不是件利落事。但那时苏州的地头蛇想会会他，约他去听戏，祁焱辰深知自己的处境，被迫赴了这场“鸿门宴”。
祁焱辰赶到时恰逢午后的“小高潮”，戏客们将本就不大的前厅围了个水泄不通，祁焱辰费了不少劲才突破人群。地头蛇张古九着一身黑袍，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墨镜，市侩的痞气表露无遗。他坐在戏台子下边的红木椅上悠哉悠哉地喝着茶，旁边几个彪形大汉围着，很是滑稽。祁焱辰轻咳两声，张古九摘下墨镜转过头望向祁焱辰，小眼睛里充盈着复杂的神色，祁焱辰竟觉后背发凉。
“祁司令，来了就坐吧。二狗，还不快给祁司令搬把椅子来。”张古九满脸堆笑道。
祁焱辰在椅子上坐下，局促地望向四周，试图分散注意力。可除了拥挤的人群就再无他物。他索性把目光放到戏台上，渴望戏能快些开始。
张古九显然是看出了祁焱辰的局促。他唇角轻勾，悠然自得地看向戏台,显出一副诚心邀祁焱辰来听戏的神色,祈焱辰仍旧死死的盯着戏台,没说一句话。
苦候多时，戏才不紧不慢的开场了,唱的是《贵妃醉酒》,台下顿如响起阵阵惊雷，只见一小旦踩着节拍,莲步轻移着从后台转出来,丹青素衣裹出曼妙身段，薄粉微施,只增颜色,却也生出几分娇羞之态,虽只是个配角，倒也叫祈焱辰看花了眼,心下想见竟有如此妙人,自慢了些。
张古九瞧见祈焱辰专心听戏,便主动开了口,“司令,您瞧着这出戏可还和您口?”
“不错”
“那咱,是不是也该说说正事了。”祈焱辰倒也不看他,只微微颔首示意,张古九见祈焱辰一副不冷不淡的模样,心下恼火,他自认自己是这苏州城的老大 哪里受过这样的怠慢，可想着若是谈成，自己的势力就能渗透到苏州以外的地方，于是勉强挤出个笑脸道“司令也知道,这苏州城是个好地方,军阀之间也争的厉害,若是咱们之间互相帮衬着,岂不两全其美。”
祈焱辰听着，薄唇勾起一丝笑意，他早知这张古九不是省油的灯，于是扭头转向张古九，道
“听着倒是不错。”
张古九觉着这事要成，于是一股脑的把心里话全掏了出来，可祁焱辰并未听进去几分，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小旦的身上，脑中全是他那岁月静好的模样。
自那日起,祈焱辰便愈发勤快的去梨园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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