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凉骑着脚踏车,在一条原野的黄土小路上快速前行,两边的野草长得有人高,边缘的野草低垂着,轻轻地擦过阿凉的肩膀和身体,他就像一阵风,掠过一丛野草,惊动,平息。
他穿着厚厚的黑色大衣,脖子裹着一条灰色的围巾,这冬天真冷,迎面吹来的冷风冻得他的脸和鼻子是红的,眼睛勉强望着前方,那一波又一波向四周起伏滚动的草浪,使他有种在海里的错觉。
还好骑脚踏车让他处在运动的状态里,身体渐渐温暖了起来。
风声里夹杂着水流声。
不断往前骑去,路两边的野草渐渐地矮了少了,尽头是一个裸露的河岸,一条大河自西向东滚滚流去,有一处是急流,水流撞击河中间的大石,发出哗哗的动静,磅礴的水声自远边清晰可闻——尽头有一处悬崖,水流直下,场景壮观。
阿凉看到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少女坐在岸边上的位置,他停下脚踏车,大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阿春!”
阿春听到阿凉的声音,回过头来看他,露出了好看的笑容,殷红的唇,洁白的齿,阿凉想到了樱桃还有珍珠,阿春眼底的光像是星辰般璀璨。
阿凉走过去,坐在了阿春的身边,他瞧着她穿着绿色的棉袄,鼻子被风冻得红红的,他把围巾脱下来,给阿春戴上,她微笑着说谢谢,阿凉语气里有点儿责备,“这么冷的天还要来这里,就不怕着凉了。”
阿春不经意间嗅了嗅围巾上的气味,有淡淡的秸秆味,还有肥皂的香味,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气味——阿凉的气味。
“今天是最后一天嘛。”
“什么最后一天。”
“2016年的最后一天。”
“所以咧?”
阿春扭头看了阿凉一眼,又扭回头去安静地看着奔腾不息的大河。
阿凉瞅着阿春一直不说话,他好奇了,着急地问,“最后一天……怎么了?”
阿春没有直接回答阿凉的问题,只是问道,“阿凉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大河很宽,望过去,依旧只能看到涌动的河面,一轮烧得红红的太阳正在往下坠,天边的云彩烧得红艳,有黄有橙,有红有紫,晚霞的色彩渲染着这人间的每个事物,温柔的,宁静的。
“我有话跟你说,在你家里找不到,只好来这边找找看了。”
“你要跟我说什么?”
阿凉怔了一下,然后抱住自己的腿,将半张脸埋在膝盖里,眼底的光像是投进了萤火虫,微光闪烁,充满着羞涩的情愫,他说,“待会再跟你说啦。”
阿春笑了笑,说,“好吧,那你能在这里多陪我一下吗?”
阿凉坐直了身体,“当然可以了!”
之后阿春就没有说话了,安静地看着流动的大河,水面波光粼粼,犹若河面上漂浮着无数闪烁的鳞片,河面上的太阳缓缓地向河底“下坠”。
过了一会,阿凉察觉到天边已有夜幕将来的迹象,河面上的光黯淡了许多,他对阿春说,“阿春,天要黑了,我们还是先回家吧。”
“不回,阿凉,我们就待在这里吧。”
“不回家吃饭么?”
“不回。”
“可是这样,你爹娘不得担心你?”
“没事的,晚些再回去就是了。”
“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呢?”
“等待着一场盛宴。”
“盛宴?”
“大河的盛宴,”阿春笑盈盈地看着阿凉,他发现她眼里的兴奋和激动,宛若有数以万计的发光的蝴蝶在她眼中翩翩起舞,她因为激动,声音微微发颤,她的声音变小了,“阿凉,我等这场盛宴很久了,你能跟我一起,我太高兴了。”
什么大河的盛宴啊?正当阿凉一头雾水之际,河面上的太阳消失了,仿佛咕咚一下落进水中,夜幕宛若一片漆黑的布在天上迅速地铺开,星辰点缀,岸边上隐隐能听到窸窸窣窣的虫鸣声。
天黑了。
阿凉一下子发不出声来,又看了一眼望着河面的阿春,她的脸上充满憧憬,就像是在期待着一场奇迹的降临,他久久地凝视着她的侧脸,他有很多疑问,可现在他不想问了,有她在身边就够了。
阿春突然小声地说,声音里无法掩饰她的喜悦,“就要开始咯。”
听着阿春这么一说,阿凉感觉自己莫名紧张起来,不安地望着河面,黑夜下的河面似乎比白昼里的要恐怖多了,远边轰轰响的水声仿佛一只野兽在吼叫,他不禁感到一阵心悸,想叫着阿春跟他一块走算了。
就在这时,一个发着白光的东西弹出了水面,落在了岸上,就在他们前边一米处的地方,这东西吓到了阿凉一跳,原本就神经紧绷的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嘴里呢喃着,“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
阿春看着阿凉的反应,捂着嘴偷偷笑着,笑完后,她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安慰他说,“不要紧的,坐着不要动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可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啊,阿凉稳定情绪后,仔细看去,意外地发现那个发光的东西竟是一条鱼。
那条鱼在地上扑腾着,过了好一会,它停了下来,阿凉瞪圆了眼睛看着从鱼的身上长出四肢——不像人手人脚,白白的软软的,像是某种模型,又像是人手人脚,前肢有小小的手掌,后肢有小小的脚掌,像人一样站立着。
妖怪?!
外星生物?!
阿凉说不出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他浑身发抖,惊惧不安地看着阿春,阿春却只说,“不要怕,它是不会伤害我们的。”
这种天方夜谭的事,快让阿凉发疯了,过了好一会,又有好几十只鱼从水里面弹跳出来,在地上扑腾了好一阵,也长出了诡异的四肢,它们在岸边上齐齐地排好了队,像是训练有素的一批队伍。
这时河面透着一阵白色朦胧的光,阿凉能看到河面上飘来了很多粉红色的花朵,向着岸边飘来,发光的鱼一只只地往前从水面上捞起一朵花,等到所有的鱼都拿到花之后,它们又重新排得整整齐齐了。
阿凉吞咽了一下口水,他问阿春,“他们准备做什么?”
“邀请嘉宾呀。”
耳边旋即飘来一阵悦耳的曲声,阿凉震惊,往四周看去,到底是哪来的音乐声,结果发现是那些鱼竟拿那些花朵当成了乐器,对着花蕊的部位吹着,一曲悠然和谐的乐声清晰地在半空中回荡,在这音乐声的感染下,阿凉渐渐平静下来,感觉到有一股暖流在胸膛中流淌。
曲声依旧,河面出现了奇妙的变化,水流沸腾,雾气蒸腾,一阵白光自水底喷涌而出,一张巨大的圆桌从水底钻了出来,铺着一张红色的桌布,一张张木制的椅子围在了桌子的四周,只是眨眼的功夫,桌上就摆满了香味喷喷的佳肴和美酒。
“真是不可思议。”
“他们要来了。”
“谁要来了?”
“嘉宾要来了。”
“什么嘉宾啊?”
没等阿春回答,阿凉就自己看到有一个女人从大河的西边走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一头长发披在身后,她小心翼翼地走在河面上,就像是一位优雅的公主。
等到她到走到阿凉和阿春面前,她对他们微微一笑,便随意坐在一张椅子上。
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等到座位都坐满了,阿凉仔细看了他们一眼,发现他们长得跟平常人没什么区别啊,不过男人穿长袍,女人穿长裙罢了,眼珠子蒙着一层银色的膜,他们能够在水面上走……
阿凉吃惊地倒吸一口冷气,他问阿春,“他们是神仙吗!”
阿春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
阿凉失落地说,“那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嘛?”
阿春总算给了阿凉一个回复,“这场盛宴结束后,你说不定就知道了。”
“好吧。”
起初那些人就只是在吃着东西,一声不吭——看着他们吃,阿凉不自觉地吞了好几次口水,肚子不住地提醒他需要吃点东西填填肚子,他有点埋怨这些人,怎么就不会邀请他们一块吃呢。
发光的鱼们还在吹着花朵。
水面依旧发着光。
身边的阿春依旧露出迷人的微笑。
盛宴?这也不算什么盛宴吧……阿凉开始觉得无聊,他打着哈欠,就在这时,他从曲子中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那些人开始交谈了!
他们几乎是同时在说话的,阿凉却能听清他们每个人说的话,简直不可思议。
“我想要画画了。”
“画吧。”
“啊不了,我已经不会画画了。”
“我跟他在一起感觉真累啊。”
“你在跟他谈恋爱吗?”
“对啊。”
“所以才累嘛。”
“我不想结婚。”
“为什么呢?”
“就是不想啊。”
“工作什么的真是烦透了。”
“只要是工作,都会惹人烦。”
“我想跳楼了。”
“别啊,你还得继续工作,继续赚钱呢。”
“我都想死了!”
“他跟我闺蜜睡一块了。”
“哇,出轨诶。”
“出轨后的人还能再让人喜欢么?”
“不知道诶。”
“我希望他孤独终老。”
“你就是一个自私鬼。”
“你是一个胆小鬼。”
“诶?”
“怎么了?”
“好像这世界最多就是这两种鬼了。”
啊?就是这样无聊的话么?
阿凉又打起了哈欠,他瞅着依旧神采奕奕的阿春,“阿春,我们还是回去吧。”
“快结束了,再等等吧。”
阿凉只好继续陪着她,肚子饿也饿麻木了,他扭回头继续看着那些争论个不停的男女。
“你就是一无是处的废物啊!”
“你好像很努力的样子,其实最糟糕就是你了!”
“你长得这么丑,是不会有人喜欢你的!”
“你说说看嘛,要怎样才能让你这种不要脸的东西去死啊。”
天啊,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阿凉看到一个胖胖的男人举起一把刀子插进了一个女人的眼窝里,鲜血溅射的瞬间,阿凉抑制不住地尖叫起来,他惊慌地从地上站起来往后退去,“阿……阿春……我们走吧……”
“再等等。”
“梦想那种东西快点丢掉吧!根本就是垃圾!”
“你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啊!”
“自尊?谈什么自尊呢,你想要的东西,总会让你自己先把自尊丢了。”
“快躲起来吧!别丢人现眼了!”
锋利的刀子划开柔软的咽喉,犹若一朵精致的花儿在绽放。
殷红的鲜血喷溅,流淌。
被剖开的腹部,溅落的肠子和内脏。
一切变得安静,没有半点声响,杀戮却还在进行。
“醒醒吧,就你这种人,不管多倒霉,就是你活该啊!”
死亡。
最后活下来的是一开始的那个女人。
她满身是血的走到阿春他们面前,然后微微礼貌性地弯了弯腰,微笑着转过身,缓缓向着东边走去,最后消失在尽头。
圆桌椅子和尸体通通往河里下沉,发光的鱼也一条条地跳回到河里,遍地的花朵一下子就枯萎糜烂了。
阿凉震惊不已地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抖,双脚无力,他看着阿春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到了阿凉面前,弯腰伸出了手,阿凉看了她一眼,然后握住了她的手,她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阿春,刚才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凉的声音在发颤,他感觉身体很冷,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隐隐的血腥味。
阿春微微一笑,扶着阿凉走向他脚踏车的位置。
“大河的盛宴,”她顿了顿,“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
“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不是人,这条大河承载了很多的灵魂,他们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部分,却也代表了芸芸众生。”
阿凉摇摇头,“他们是冰冷的,他们充满了怨气。”
阿春沉默着。
“那些死去的……灵魂最后会怎样……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女人呢,她会去哪里?”
“死掉的……会消失,算是一种灵魂归无的方式,那个女人会在来年继续参加大河的盛宴。”
“还是这条河?”
“不是,可以是其他的任意一条河。”
阿凉冷静下来后,载着阿春往家里的方向骑去。
“阿春,你为什么想要看这场盛宴呢?”
“我以为我会找到答案。”
“什么答案?”
“生活?人生?这些之类的答案……”阿春的脸靠在阿凉的背上,她觉得他的背很暖,“感觉还是那么糟糕,可是好像在那么糟糕的人生中,最后还是能继续活下去。”
“你还好吗?”
“还行吧,我爹被人抢劫捅了一刀,现在还在医院躺着,生死未卜,我娘因为我弟被村里的二傻推到井里死了之后,一直没说过话,精神很不好,她有一天跟我说,她想要去找弟弟,我现在只好把她锁在家里,不让她出门,我真怕她有一天就跳进那口井里。”
阿凉被风吹得眼睛疼,落下了泪。
“阿凉,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什么?”
“你不是有话跟我说么?”
阿凉伸手擦了一下眼睛,他说,“阿春,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当然是了。”
“所以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好啊。”
一辆脚踏车,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广阔的原野上前行。
2.
“新年快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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