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钱钟书
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一
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
毕竟是清晨,人的兴致还没给太阳晒萎、烘懒,说话做事都很起劲。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致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湃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二
只有九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这个感觉。
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
这景色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
三
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升上去。
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春日。
微笑从心里泡沫似的浮上脸来,痛也忘了。
他把带到银行里偷空看的书翻开,每个字都认识,没一句有意义。
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使自己不心服了。
心里只是快活,没有一个成轮廓的念头。
觉得剩余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极端,会一跳冲进明天的快乐里,又兴奋,又战栗。
四
昨天囫囵吞地忍受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
他个人的天地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
可是,心里的痛苦不露在脸上,是桩难事。
不知怎样,清闲之福会牵起唐小姐,忙把念头溜冰似的滑过,心也虚闪了闪幸未发作的痛。
遯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
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一种教育。
五
鸿渐嘴里机械地说着,心里仿佛黑牢里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前没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
这一刹那的接近,反见得暌隔的渺茫。
想着这难度的长度,感到一种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
他一忽睡到天明,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的疲倦,都给睡眠慰平了,像脱衣服上的皱纹折痕经过烙铁一样。
从早晨起,空气闷得像障碍着呼吸,忽然这时天不知哪里漏了个洞,天外的爽气一阵阵冲进来,半黄落的草木也自昏沉里一时清醒,普遍地微微叹息,瑟瑟颤动,大地像蒸笼揭去了盖。
雨愈下愈大,宛如水点要抢着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挤了你,你拚上我,合成整块的冷水,没头没脑地浇下来。
这雨浓染着夜,水里带了昏黑下来,天色也陪着一刻暗似一刻。
愿意这车走下去,走下去,永远在开动,永远不到达,替希望留着一线生机。
这是暮秋天气,山深日短,云雾里露出一线月亮,宛如一只挤着的近视眼睛。少顷,这月亮圆滑得什么都粘不上,轻盈得什么都不压不住,从蓬松如絮的云堆下无牵挂地浮出来,原来还有一边没满,像被打耳光的脸肿着一边。
幸亏年轻女人的眼泪还不是秋冬的雨点,不致把自己的脸摧毁得衰败,只像清明时节的梦雨,浸肿了地面,添了些泥。
他定一定神,笑自己活见鬼,又神经松懈要睡,似乎有什么力量拒绝他睡,把他的身心撑起,撑起,不让他安顿下去,半睡半醒间叆叇地感到醒的时候,一个人是轻松悬空的,一睡熟就沉重了。
六
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领跟现状开玩笑。
时间都给他的话胶着,只好拖泥带水地慢走。
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
宿舍楼上楼下都睡得静悄悄的,脚步就像践踏在这些睡人的梦上,钉铁跟的皮鞋太重,会踏碎几个脆溥的梦。
七
活诚然不痛快,死可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够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见。
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过一会儿“喵”一叫,你才发觉它的存在。
心里一阵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热极要迸破了壳。
八
自己人之间,什么臭架子、坏脾气都行;笑容愈亲密,礼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
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留着做希望,多少好?
一切机关的首长上办公室,本来像隆冬的太阳或者一生里好运气,来得很迟,去得很早。
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荣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
他们进饭馆,薄暮未昏,还是试探性的夜色,出来的时候,早已妥妥帖帖地是夜了。
自己这一年来,牢骚满腹,一触即发;因为一向不爱听人家发牢骚,料想人家也未必爱听自己的牢骚,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
可见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本了。
那种情感,追想起来也可怕,把人扰乱得做事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一刻都不饶人,简直就是神经病,真要不得!
像现在平平淡淡,情感在心上不成为负担,这也是顶好的,至少是顶舒服的。
鸿渐自知说话太重,心里懊悔,但一时上不愿屈服。
我们彼此往来也如此,相知不深的陌生人
远另虽非等于暂死,至少变得陌生。回家只像半生的东西回锅,要煮一会才会熟。
她仿佛跟鸿渐抢一条绳子,尽力各拉一头,绳子迸直欲断的时候,她就凑上几步,这绳子又松软下来。气头上虽然以吵嘴为快,吵完了,他们都觉得疲乏和空虚,像戏散场和酒醒后的心理。回上海以前的吵架,随吵随好,宛如富人家的饭菜,不留过夜的。渐渐吵架的余仇,要隔一天都会消释,甚至不了了之,没讲和就讲话。
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
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忆里,立碑志墓,偶尔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他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像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
柔嘉眼睁睁看他出了房,瘫倒在沙发里,扶头痛哭,这一阵泪不像只是眼里流的,宛如心里、整个身体里都挤出了热泪合在一直宣泄。
头脑里,情思弥漫纷乱像个北风飘雪片的天空。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
鸿渐心直沉下去,捞不起来,机械地接钥匙,道声谢。
柔嘉走了,可是这房里还留下她的怒容、她的笑声、她的说话,在空气里没有消失。
心里又生希望,像湿柴虽点不着火,而开始冒烟,似乎一切会有办法。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尽灯火的夜,他睡着了。
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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