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
雨水汇成一股,滑过玻璃窗。莱拉看着窗外的雨丝,在风中飘着,慢慢将窗外的那块石头笼罩,那块石头上写的“挽诗”若隐若现。她正坐在殡仪馆主厅的最后一排长木椅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脖子上挂着那台“拍立得”。她棕色的头发披在身后,头发上别着一朵白色的纸花,这是她昨天晚上剪的。
殡仪馆里是兰花清香,她环顾四周,有的人早已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她脸上染着一抹忧伤,如这细雨一样,滴滴答答,连绵不断的雨水也流过她的心间。莱拉对神父的演讲不感兴趣,但她还是扭过头来看着神父。雨水消失,那午后的一抹残阳逐渐浮现在她的眼前。慢慢放缓最后停止的喘息声,阴云与雷声碰撞变出的灰色大网,让她喘不过气来。神父终于讲完了他的长篇大论,现在该是见外婆最后一面的时候了。
在神父的命令下,大家站起来。莱拉的妈妈在第一排冲着她招手,示意她过来,她摇了摇头。妈妈眉头一皱,朝她这边走来,莱拉看到了妈妈眼睛周围的红肿和脸上的泪痕。她的视线飘到她父亲身上,她父亲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坐在长椅上,父亲背对着她,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从远处看上去,原本年轻挺拔的父亲此时显得如此落魄,孤独,矮小,柔弱。妈妈走到她跟前,“莱拉,跟我们走,去看外婆最后一面,该跟你外婆告别了。”莱拉听出来,虽然妈妈在强装坚强。但她的声音就像被大雨淋过一样,湿润,脆弱。她是第一次听到妈妈用这个语气说话。莱拉又摇了一次头说:“我想一个人跟外婆待一会儿。”妈妈担心地问道:“你确定吗?”莱拉点了点头,妈妈叹息道:“好吧。记得等会要跟我和你爸会合。”“好。”
众人排成一列,一个一个到外婆面前,然后从左侧的门离开。莱拉走到队伍末尾,一声不吭地站在后面,等待着。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拍立得”,这台拍立得留下了她无数的美好回忆,虽然是再平常不过的日常生活,但此时都如同钻石一样闪耀在她脑海中,她想到了那张合影,同样是午后,那日的阳光与树影,都被留下来,在照片中。她不知道为何,自己从进来到现在,一滴泪未落,心如枯井,沉静到投入石子都不会有一点声音。
莱拉听到身后传来开门声,她猜想着会不会有亲戚迟到了,便扭过头去看,是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孩,一头黑发扎成马尾,头发上别着一根灰色的羽毛,女孩从门缝里钻进来,赶紧从旁边的通道溜走了。莱拉愣了一会儿,“可能是这家的孩子吧。”
队列越来越短,莱拉正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的外婆。她低着头,把玩着自己手上的拍立得。
一点,一点,终于,莱拉站在了外婆前,外婆在睡觉,四周已没有其他人了,空气中是花香。看着外婆,她花白的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原本面无血色的脸,现在有了点微红。外婆还穿着那条蓝色花裙子。莱拉看着外婆,她在记忆中寻找着,寻找着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外婆,她只记得残阳,病号服与毫无血色的脸;她只记得药水的味道;她只记得外婆的喘息声和仪器的声音。她的眉头紧皱,双眼凝视着这个躺在面前的人,这个快要睡着的人,真的是外婆吗?如果是,为什么她不记得了?
如果不是,那这个人是谁?
莱拉拿起放在旁边的一束花,走出主厅,雨水让她头上的白色纸花变得柔软,泪水落在手上的白色花束上。
莱拉走在墓园里的石子路上,向着外婆的位置走去。雨水落在石子间,填满了小坑,每走一步都会溅起片片水花。雨水落在她的发丝上,凉丝丝的。她看着自己左边的墓碑,那些墓碑藏在雨丝里。莱拉一个一个地看着,她在幻想着这些墓碑的主人身前的故事。忽得,在她眼前出现了两个不一样的墓碑。“挽诗”墓园有一个习惯,就是失踪的人,如果他的家属要求举行葬礼,墓碑会与其他的墓碑不同。她停下脚步,好奇却又带着悲哀看着注视着两个墓碑上的名字,这两个苦命人,生死未卜,他们会在哪里呢?他们会不会想念这个小镇呢?那两个墓碑的主人分别叫:“克莱尔·劳伦斯”与“海莉·格林”莱拉不认识他们,但她还是在两个墓碑前鞠了一躬。然后她转身小跑着向外婆那边去。
浅绿的草地上点缀着白花,莱拉站在妈妈的伞下,手中拿着那束白花,她看着被装在棺木中的外婆被放入方形的土坑中。她耳边是妈妈的啜泣声,妈妈尽力在克制自己的声音,但还是被莱拉发现了。眼前这一幕如此陌生,莱拉之前从来没有参加过葬礼,但她却在病床前明白了什么是死亡,从外婆的喘息声消失的那一刻就明白了。她的眼泪润湿了病床的白色床单,悲伤如黑夜一般,逐渐吞没了她。死亡,死亡,可能只是一场永远醒不了的梦吧?
莱拉看着棺木,雨水如珠帘般密铺在木盖上,棕中透着黑色,让人心情沉重。两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走上来,询问莱拉父亲是否可以开始填土了?莱拉父亲同意了。那两人便拿起铲子一下一下地把土铲进去,妈妈突然转过身去,背对着这一切。莱拉站在最前面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外婆,那个让她走入摄影世界的,那个带给她温暖的,那个永远揣着薄荷糖的外婆,逐渐被埋入六尺之下,周围人开始抽泣,这一下一下地填土,好似一下一下地叩着他们的心,将诀别的哀伤叩出,化作泪水。空气中是手上白花的香,雨水的清新,莱拉蹲下来,庄重地将手中的花束扔到木盖上,让那束花也随着外婆一起被埋入六尺之下。这样,她的一部分就可以陪着外婆,在那黑暗的地下。
莱拉握着手中的“拍立得”,在丢下花之后,她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悲伤,冲刷着她思绪。虽然她已知道,从此以后她不会再看到外婆了,但她心底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一切是事实。这悲伤却又是那么真实,泪水滚落。莱拉想起外婆坐在摇椅上的样子,那么安适,在她记忆中,外婆永远都是微笑着,乐观地面对一切,向往着,享受着生活。她抹去泪水,对着那块矮小的墓碑,绽放出今日最美丽的笑容。
莱拉回到家中,爸爸妈妈还有急事,葬礼之后,他们把莱拉送回家中并交代了她一些事便都离开了。夜已深,四周只剩她与那棵树,她听到外面夏夜的虫鸣,但屋内仍静悄悄的。她换好鞋打开灯。家中很整洁。她很累了,长叹了一口气,走到自己房间里去拿自己房间去拿睡衣接着步入浴室。
莱拉站在外婆的房间门前,那是一扇白色木门,她想进去,却害怕惊动一些什么,是她的回忆吗?她轻扣木门,然后推门小心翼翼地走入这陌生的房间。里面是熟悉的味道,莱拉打开灯,淡黄色的灯光将房间点亮,她看到
外婆的床上,放着那件毛衣,没有织完的那件。
像是突然断掉了一根弦一样,莱拉一下子跪倒下来,坐在地上,她强忍住没有放声痛哭,眼泪落在木地板上,成了斑驳的泪痕,她看着木地板上自己的影子,这灰暗让她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她站起来,拿起那件毛衣,抱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
莱拉从衣柜里翻出一个储物盒,是布制的,她打开储物盒,将毛衣叠好,正打算放进去时,她愣住了,收回手,将毛衣凑到鼻前,她嗅着那午后阳光的香味与外婆的味道,她想把这些味道刻入自己的脑海之中,永远流淌在记忆的长河之中。
良久,莱拉放下手,将自己手中的毛衣放进储物盒中,再关上,将这粉色的储物盒放到自己衣柜的最深处。
莱拉想起,自己的照片墙上还有很多外婆还在的时候她和外婆的合影。她跳下床,走到自己房间的照片墙前。照片实在太多,有些地方都已经贴了两三层了,莱拉在这照片的海洋中寻找着那几张合影,那是她与外婆的回忆。一边找着一边想着当时拍合影时的场景,想着外婆的微笑和自己那傻乎乎的剪刀手。她不由得微笑。她找到了,一张,两张,三张……一共有二十多张,莱拉还还没仔细一张一张看,她一下子怔住了,心里冒出来的除了悲伤,还有一股浓烈的,闪着颜色的恐惧。
莱拉看到,每一张她和外婆的合影上,都只有她,她的笑容和剪刀手,而原本该是外婆那那些地方,都变成了白色,好像外婆从来没有出现在合影之中一样。
莱拉将那些合影一张一张地取下,堆成一叠,放在书柜里,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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