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再回到茶边城,何小野会想起那个黄色门牌的教室,门牌上的数字已经模糊不清,但是他依然清楚地记得“三零一”三个字。
在很多年以前的那个蔚蓝色夏天,何小野还没有留起长发,他还没有穿上西装学着大人们变成成熟的样子。当他穿着蓝色校服从三零一教室走过时,他会站在走廊上对着教室看很久。
他总是站在同一个地方对着同一块窗户看,有时候窗户是打开的,有时候窗户是关着的,有时候教室里有人,有时候教室里没人,但是何小野总会停留住几分钟。
二
哗啦啦的洪水哗啦啦地流,奔腾的汽车驶过漫无边际的原野……
何小野坐在屋顶上面看着远去的喧嚣,阳光在这时候显得很微妙,被阳光照过的地方都变成了金子。
手里的烟袅袅成一片云霭散去,何小野抽了又抽,醉人的晚风又把他的心事吹了过来。
“何小野,你是不是还喜欢我姐姐?”李然从楼下吗爬上来,阙着屁股坐在何小野旁边。
“下去。”何小野说。
“你就是喜欢我姐姐,你一直都在喜欢她,对不对?”李然机灵地伸出一个脑袋,凑到何小野前面看他的表情。
何小野的表情真古怪,怪物似的,像古墓里爬出来的不死人,呆呆的目无表情。
“何小野,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看看你都二十多岁了,你也奔三的人了,何况我姐姐孩子都多大了,你们是不可能的。”李然想看一看何小野的反应,可是何小野还是无动于衷。
李然记得何小野很久以前就和姐姐再也没见过面,他也以为何小野已经把姐姐忘记了,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发现何小野的衣柜里还放着姐姐的照片和姐姐给何小野画的画,他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何小野一直到还爱着姐姐。
唉,造化弄人,要是何小野早生七八年也许就能成为李然的姐夫了,可惜啊可惜,何小野终究是错付了痴情。你说要是何小野不是李沫的学生,李沫不是何小野的老师,他们是同样的年纪你,那该多好啊,那样就不会有那么多折磨了。
李然想,反正姐姐现在过得很幸福,那一切不就都好了吗?要是他不认识何小野,他也不会为何小野感到可惜的。
唉,可怜的何小野,李然叹了一口气。
“何小野,既然我姐姐不喜欢你,那我喜欢你好吗?”李然吧唧个嘴圆亮亮的眼睛盯着何小野看。别说,何小野大把胡子的样子还很有吸引力。
“害,”李然说,“既然她是你得不到的女人,那么我就成为你得到的男人,你说好不好?”
“拉个巴子,滚你忒么的。”何小野起来就抓起李然要把他扔下去,李然头一地,身子一缩,从衣服里面钻了出来,光着大膀子撅起屁股偷偷溜了。
李然给何小野做了个鬼脸,“我要成为你得到的男人!”
何小野啪地瘫坐在屋顶上,他的腿软了,他知道就算自己抓到了李然也打不过他,他不是以前那个打架很厉害的何小野了,他再也不是了,他只能被李然这个十七八岁的小毛孩欺负。
“拉个巴子,别让我见到你!”何小野躺在屋顶上,风吹过他脸庞,此刻间温柔极了,夕阳红了半天,时间就偷偷溜不见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何小野满身疲惫地从屋顶上下去,他把李然的衣服挂在了一棵树上,自己骑着一辆电动车走了。
他一路上都无精打采,差点翻到马路旁边的沟子里面去。他也不知道开了多久,也不知道车子还有多少电,渐渐地远离了高大建筑,一排排的树林变成野花,河流变成村庄。
远处一个田野上一个大爷装了一三轮车的西瓜,正准备往大路这边开过来。
何小野任由晚风肆意凛冽,他喜欢风钻进衣服里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生活竟然会变得如此疲惫!
夜幕姗姗来迟,月亮翻山越岭在七点钟到达。路已经看不见,何小野没开灯,他凭着一点微光在大马路上行驶。
“哐当”一声!
电动车翻进田里,三轮车安然无恙,但是车上的西瓜滚的满地都是,一个个破出红红的大口子,滚烂在一旁。何小野整个人扎进了西瓜堆,把西瓜压的稀巴烂,他不仅人没事,嘴巴鼻子耳朵眼镜还有眉毛生都吃了好大一些西瓜,瓜皮匡在他头上。
老大爷吓的不轻,嘴巴歪到脑门上面,呆呆地站了好久,何小野以为他死掉了,赶紧过去把他从车子前面拉出来,可是一伸手,大爷就抓住他死死不放。
“赖皮子,赔我西瓜。”大爷气愤地抓着何小野说。
“我不是赖皮子。”何小野一把挣脱,倔强地说道。
“那你赔我西瓜。”大爷说。
“那你赔我电动车。”何小野说。
“是你撞我的。”
“是你撞我。”
“明明是你撞我。”
“我直行,你拐弯,你的责任。”
“不行,今天不赔瓜就别走,多么好的瓜啊,我的瓜啊,你死的好惨啊。”
“请问它们是你的儿子吗?”
“我把它们当儿子看待,它们就是我们孩子,我含辛茹苦把它们种大,一勺粪一瓢尿好不容易长大,被你这死心肺的撞烂了,儿啊,你们好惨哇。”
“这么说,你的孩子是西瓜咯。”
“你赔我的西瓜。”
何小野抓起地上烂开的瓜就一大口一大口吃了起来,他吃的肚子饱饱的,一下子顺畅多了。
何小野看着大爷一副不饶人的样子,顺便拿了半个烂瓜给他,“烂都烂了,来,吃一个。”
大爷盯着何小野,看了看地上烂掉一地的瓜,心里想不吃就是浪费了,于是自己也捡来大口大口地吃。
两个人瘫坐在地上啃西瓜,烂在地上的西瓜全部被他们啃了个遍,他们吃多了把尿往马路上撒,然后就一起压马路。
因为吃的太多了,他们实在起不来了,要是现在有车过来,他们宁愿被车给压死。人就是这样子的,当懒惰饱和的时候,人就得生且生,临死不怕了。
“抽烟。”何小野递给大爷一根烟,大爷不要。
大爷从怀里掏出草烟自己卷起来,饶有滋味地说,“还是这个带劲,你那不行。”
“大爷,”何小野看着四周黑压压的一片,把烟吐地长长的。
“干什么?”大爷问。
“你有儿子吗?”何小野说。
“有。”
“多大了?”
“三岁。”
“你都那么老了,取个年轻老婆啊。”何小野嘿嘿笑。
“我倒是想,忒么的二十多岁的女孩儿多好看啊,可惜哦,老婆子四十多了。”大爷把话说的很慢,像被人逼迫说出来一样。
何小野说,“真能够您的,四五十了还能生崽崽,精力充沛啊,说说,一个晚上多久啊?”
大爷愣了一会,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何小野。何小野看见大爷的嘴巴僵了,惨白无力。
不应该呀,吃那么多西瓜嘴巴都是红的,咋就变白了呢?这老头应该憋了一膀胱的尿,憋尿会让人发白。
过了好久一会,大爷深深吸一口烟然后大口吐出来。
“死掉了,死掉了,全忒么地死掉了,他拉个巴子的,一车人全死掉了,崽崽也死掉了,死掉了,死掉了,全死掉了。”大爷吧嗒吧嗒掉眼泪,在月光下面,眼泪凝固了。
何小野想起了死去的爹娘,坟头的草应该有人那么高,他还没回去祭奠过他们。这人间怎么越来越陌生了呢?何小野也吧嗒吧嗒掉眼泪。
“你哭啥呢孩子?”
“你哭啥呢大爷?”
“我哭我自己。”
“我也哭我自己。”
月光长长的,长长的,马路长长的,长长的,地上的西瓜烂的像一摊淋淋鲜血。……
也不知道在沉默中度过了多久,何小野把电动车从田里抱来,电动车边缘撞的稀巴烂。何小野试了一下,还能开,这电动车真给劲,钱没白画。他把身上的钱全部给了大爷,从车上捡了个西瓜,蹬着电动车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小伙子,没想到你是个忠厚人呢。”大爷拿着钱痛哭流涕,目送何小野离去。
何小野的电动车开了没多久就碎成两半,他把车子捡起来挖个土坑埋了进去。
茫茫四下无人烟,野鬼哭嚎尸满地。何小野抱着西瓜用手挖着吃,他感觉黑夜里有一张鬼手在向他靠近。
他挖啊挖,不停地往嘴里放西瓜,最后把自己的手指头咬了一口,这时的他像个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
在他无助的时候,手机响了,他一看,是李然那小子打来的。
“喂喂喂,何小野你在哪,咋还不回来?”电话那头的李然带着责骂的语气说。
“你小崽子,老子迷路了,你赶紧过来。”
“你在哪?”
“不知道。”
“你给我发定位。”
何小野又躺在马路上,把西瓜壳往脸上一盖,蚊子就咬不到他的脸。拉个巴子的,今晚大爷吃饱了给你们喂一顿,可是千万别把脸给咬了,明天还得见人呢!
何小野枕着月光睡着了,月光洒满一地的洁白,总有一些故事没有人知道,总有一些人在失眠中睡着。世界上好的坏的好多的事情,好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弄明白。
“唉,李然咋还不来,忒么地今晚成腐肉了。”何小野睡了又醒,不仅蚊子在咬他,地上的蚂蚁也爬他身上强黏在衣服上的西瓜。
什么鬼地方,何小野想,还不如让鬼吃了算了。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何小野在地上打滚,他记得当初自己不知天高地厚把别人家的孩子打残疾时候母亲流的眼泪。
妈呀!何小野一声叫了出来。他想着,挖个坟自己躺进去算了。何小野拿手挖啊挖,挖啊挖,手都挖流血了,可是挖的坑还不够塞他一只脚。忒么地老子不挖了,蚊子啊你们快点把我咬死算了。
正想蚊子的时候蚊子就不见了。难道蚊子也睡觉去了?
破天荒地何小野在马路上跑了起来,他跑了很久,累得气喘吁吁,然后看着月亮,他跑到哪月亮就跑到哪。
月亮啊月亮,何小野想吟诗,可是什么也吟不出来。
“谢谢你还陪着我,今晚有你足够了。”何小野对着月亮说。
过了好久,李然开着车来了,一辆破摩托。
李然载着何小野在大马路上飞奔回去,他们一路走,月亮一路跟随,如影随形。
何小野趴在李然背上睡着了,他睡的很香,在梦里,他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叫李沫的女子又再一次进入了他的生命了。
月亮啊月亮,你为什么总是要让人们抬头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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