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1:为保护当事人隐私,除公安机关公布的涉案人员之外,本文涉及的其他人名均为化名。
注2:本文仅从旁观者角度进行阐述,作者不持任何立场,也没有任何倾向,请勿过度解读。
序:
P2P是英文person-to-person(或peer-to-peer)的缩写,意即个人对个人(伙伴对伙伴)。又称点对点网络借款,是一种将小额资金聚集起来借贷给有资金需求人群的一种民间小额借贷模式,属于互联网金融(ITFIN)产品的一种。
它的社会价值主要体现在满足个人资金需求、发展个人信用体系和提高社会闲散资金利用率这三个方面。一般由网络信贷公司(即第三方公司、网站)作为中介平台,借助互联网、移动互联网技术提供信息发布和交易实现的网络平台,把借、贷双方对接起来,实现各自的借贷需求。
在英美等老牌发达国家,P2P的发展已经相对完善,这种新型的理财模式也逐渐被身处网络时代的大众所接受。一方面出借人实现了资产的收益增值,另一方面借款人可以利用这种方便快捷的方式满足自己的资金需求。
在我国,最早的P2P网贷平台成立于2006年,但在其后的几年中发展缓慢,鲜有创业人士愿意涉足这个领域。直到2010年后随着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以移动支付及网上银行为代表的互联网金融逐渐走进人们的日常生活,因此在随后的几年中P2P网贷平台进入快速发展期,一大批平台踊跃上线,其中又以经济发达的北京、上海、江浙、广东等地最为活跃。
在P2P网贷平台的野蛮生长过程中,由于国内缺乏相关立法及监管不严,导致问题平台频发。据相关数据统计,截止到2018年6月底,国内累计设立P2P网贷平台8163家,其中停业及问题平台4347家,还在正常运营平台1836家,这意味着全国有超过70%的P2P网贷平台已经因为各种原因而消亡。
这些消亡的P2P网贷平台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爆雷(金融术语及网络流行词,一般指P2P平台因为逾期兑付或经营不善等问题,未能偿付投资人的本金及利息,从而出现的平台停业、清盘、法人跑路、平台失联、倒闭等问题。)而出现问题,在2018年6月至2018年7月中旬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全国有163家P2P网贷平台出现提现困难,老板跑路等问题,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关注。
本文中提及的江苏天雄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就是一家典型的爆雷平台。它为了吸引用户投资,在宣传中夸大平台背景、注册资金及管理团队,把资金存管宣传为资金托管,实际上资金的调拨权还掌握在该平台自己手中。除了这些不规范的操作之外,该平台还虚构投资项目,触碰非法集资及集资诈骗的底线。其在2014年4月至2017年6月长达3年多的时间里,通过旗下的酷宝盒网站在全国吸引了2万余名注册用户,其中有效用户5253人,截止2017年6月11日平台爆雷时,还有1559人未兑付本息,涉及金额高达1.73亿。
一、中年困顿、无声崩溃
程东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一位时髦的金融难民,整天奔波于几个维权群中,焦急打听着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
今年44岁的他在三年前因为一次工伤事故而失业,在家中休养了一个多月后,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男人,很快就对这种只出不进的生活产生了明显的焦虑感。恰好这时有一位老同学无意中跟他提起,说现在有一种从国外引进的网络理财,叫什么P2P,利息比银行存款利率要高出好几倍,而且还是国家大力提倡的互联网金融。
有些心动的程东上网查找了一些资料后,最终锁定了一家名叫酷宝盒的网贷平台。它在宣传中声称每笔借贷项目均有实际的抵押物品(房、车),并且公司有一支专业的风控团队,会对每笔借款进行严格审核,因此风险系数极低。即使偶尔有借款逾期的情况,平台方也会在一定的时间内对抵押资产进行变卖处理,将所得款项返还给投资人,并双倍垫付在此期间产生的利息。
“那些包装得看似靠谱的抵押借款项目,其实是精心编织的陷阱……”
程东抽了一口烟,有些落寞地感叹自己醒悟的太晚了。
2015年12月,程东在酷宝盒投下了第一笔1万元。半年后,这1万元安安稳稳连本带息回到了他的银行帐户上,这让程东放下了担心,又陆续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共计20多万,分批投进了酷宝盒。
正当程东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既稳妥,收益率又比银行要高不少的好项目时,酷宝盒却毫无征兆地爆雷了。
“当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程东把吸得干干净净的烟屁股按进了烟灰缸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过滤嘴被烧焦的味道,他继续回忆道:“我有一个投资项目在2017年7月底到期,结果那天钱没有到帐,我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
心急如焚的程东很快在网上找到了维权群,加进去之后他才知道酷宝盒已经出事一个多月了,现在南京江宁警方正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进行立案侦查,并羁押了酷宝盒的实际控制人颜炳青。
悲惶无助的程东在群里难友的指点下,打印好了厚厚的报案材料,连夜坐火车赶到了南京。
“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悲剧叫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叫事故,有些事情没有亲身经历过,你永远不会知道其中的残酷。”
程东又从裤兜里摸出那盒皱巴巴的软白沙,先对我示意了一下,见我摆了摆手,他解释道:“酷宝盒出事后我患上了严重的精神衰弱,每天晚上睡不着,白天又打瞌睡,只能靠拼命抽烟来提神……对了,我刚刚说到哪了?”
等我提醒了一句后,他才恍然大悟地点头道:“对!在派出所里我不停逼问那个接待民警,问他要多久才能破案,破案后我的血汗钱能追回多少。虽然他总是很公式化地劝我安心回家等待消息,但我其实能感觉到,这次完蛋了……”
程东不记得那天他是如何离开江宁开发区派出所的,他只记得他像个丢失了灵魂的空壳,一直在南京的街头游荡着,从下午走到晚上,又从晚上走到第二天的凌晨。最后他坐在某个空无一人的公交站台,放下背包佝偻着身体,用颤抖的双手捧住脸,无声抽泣着。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以后只能流血不能流泪……”
程东至今还记得,他那位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地里刨食了大半辈子的老父亲,曾经在他18岁那年,对他说过上面的那句话。
这些年程东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哪怕三年前的那次惨烈事故中,他永远失去了右手的三根手指,妻子和两个孩子都哭成了泪人,但他还是笑着安慰他们:“我是男人,我能扛。”
可是这一刻,这个中年男人却再也扛不住了。
四十多岁的他,背负着太多太多的压力--妻子、孩子、工作、生活……酷宝盒的爆雷,就像压跨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摧毁了程东看似坚强的面具。
一年前在知乎上曾经有一个很火的问题,大意是问为什么很多人下班回家后,宁愿呆在车里小坐而不是马上回家,有一个答案似乎说中了人心。
‘对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来说,他一回家推开门,就是支撑整个家庭的大树,而在车里,他还可以当一会儿弱小的自己……’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为了争夺日益紧张的教育、医疗资源,为了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为了不让老人挤在医院过道里,90%以上的中年人都背负了过重的压力。有时候只需要一部电影,一篇文章,一首歌……甚至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能够让他们产生共鸣,并且轻易地击溃他们的心防。
去年夏天台风‘天鸽’肆虐时,为了阻止自家的货车侧翻,一名中年男子冲进狂风中拼了命地撑住货车,可是几秒钟后一阵更大的狂风吹过,货车被掀翻在地,该男子当场被压倒身亡。
也许有人会说他怎么那么傻!以人力去对抗天灾,这跟自杀有什么区别?
事后据报道,该男子54岁,要供两个儿子上学,而全家的生活来源都靠他开货车赚钱。为了避免最多几万元的经济损失,他冲上去赌了一把,拿自己的命去赌那辆车和车上的货,因为那些东西是他养家的筹码,他一丁点儿都输不起。
前几个月的五一小长假,某外卖平台的一位外卖员因为儿子得了白血病,不得不每天送餐16个小时以上。就在一次凌晨送外卖的途中,他接到妻子的电话,说孩子突发高烧需要买药,于是他急忙又赶往医院买药,忘记跟顾客打电话解释,顾客因为等不急而取消了订单。
他拎着外卖愣住了。
沮丧、无助、委屈……这个30多岁的大男人,忽然就像个孩子一样蹲在街上大哭起来。
“我赔给你的,是我儿子的救命钱。”他哭着说:“我觉得自己真没用!”
悲泣中的程东同样觉得自己很没用,心中充满着不想活,但更不敢死的沮丧和疲惫。他就那么哭哭啼啼,痴痴傻傻地坐在公交站台,直到天色微明,直到第一班公交车驶入站台……
程东擦干眼泪,重新背起包,又戴上那个看似坚硬,其实早已经千疮百孔的面具。
为了家庭,他必须,也只能挣扎的活着。
同很多金融难民一样,程东至今还不敢把真相告诉家人,他生怕妻子承受不住这个打击,也害怕这件事情会给两个还在读初中的孩子带来心理阴影,毕竟他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这个社会的阴暗面还不够理解,很容易因此而产生错误的人生价值观。
“这一年多我每天都会从噩梦中惊醒,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崩溃。现在我也成为了一名外卖员,并且学那位外卖小哥,每天送餐16个小时以上,妻子和孩子都说我疯了。可我根本不敢闲下来,因为一闲下来就会想起那20多万的血汗钱……”
我看见程东的眼角泛起了泪花,就顺手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程东用仅剩两根手指的右手摆了摆,掩饰道:“烟呛到我眼睛了。”
成年之后,不在公众场合,不在别人面前轻易流泪,这似乎是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除了那天凌晨的突然崩溃之外,程东必须维持一个成年男人应有的自尊,哪怕代价是他的内心深处早已经伤痕累累。
对他来说,心中时刻都像在山崩海啸,但他必须保持安静,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在这个残酷的现实世界中,他想高声呐喊,也想奋起反抗,可最终只能是挣扎的活着。
活着,仅此而已……
二、雷潮汹涌、无处可避
董教授曾经说过,在P2P爆雷潮中受伤最重的人主要有三种。
一是缺乏相应的理财知识,把自己的养老钱和救命钱全都投进P2P网贷平台赚取利息的中老年人。他们不知道或者不重视‘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一旦投资的平台爆雷,对他们往往是毁灭性的打击。
二是缺乏投资渠道但财产较为宽裕的人群。P2P的本质是把小额资金聚集起来进行借贷,但由于国内缺乏相关的监管措施,没有对投资人的投资金额进行限制,不乏有在同一个平台投资了几百万甚至是上千万的受害者。对他们来说,也许一次爆雷就能让他们彻底重回无产阶级行列。
三是过度追求懒人理财的白领或公务人员。由于职业原因他们往往工作较忙,没有太多时间在股市或金融市场上折腾,像P2P这种可以循环投资,到期收益的理财产品很受他们的青睐,因此往往在上面的投资配比过高,一旦平台爆雷,轻则影响生活质量,重则倾家荡产。某地甚至有一位卖房还债的公务人员,因为他把整个家族的现金流全都投进了某个P2P平台,在平台爆雷后欠下了巨额债务。
如果说程东是第一类人中的典型,那么杨帆就是第三类人中的样板。
今年31岁的他是一座县级市的公务人员,每个月工资到手三千多,在他所处的这座五线城市算是中等偏上收入。另外由于杨帆暂未成家,吃住还靠父母供养,因此手上积攒了四十多万的闲钱。
本来这笔钱他计划用来买房,但单位上的团购房位于新城区,离父母家太远,所以遭到了父母的一致反对。然后杨帆又想买辆汽车,父母又以他上班单位太近,骑车只需要十分钟的理由给拒绝了。
同很多虽然已经成年,但仍然摆脱不了父母掌控的独生子女一样,杨帆只能把钱投进了股市里,但短短半年后他的资产就缩水了几万块,为此又引来了父母的声讨。他们逼迫杨帆把钱存进银行里,等他们在附近找到合适的房子后,可以马上取出来买房。
焦头烂额的杨帆并不甘心把钱存进银行吃那点可怜的利息,这个观点直到今天他还在坚持着。
“我刚参加工作那年,一顿早餐只需要两三块钱,现在没有七八块都吃不饱。那时候约三五个好朋友聚一聚,不到一百块就能吃得满嘴流油,现在兜里没个四五百哪敢约朋友出去吃饭?物价上涨还只是一方面,房价才是真正让人感到绝望的存在。”
从小到大一直是个乖孩子的杨帆并不会抽烟,他拿起桌上的饮料啜了一口,继续说道:“十年前我们这里的房价两千多,现在八千左右,涨了近四倍。都说我们公务员的工资高、福利好,呵呵……十年我的工资从不到两千涨到了四千多,说起来的确涨了两倍多,但是跟狂飙的房价比起来……”
说到这里,杨帆再次‘呵呵’了两声。
“官方数据算出来的通货膨胀率是年6%-7%,我们不说这个数据靠不靠谱,先看看近三年的银行存款利率,再听听总行领导前不久刚说过的话,他说年收益率超过6%的理财产品就要打问号,就要承担本息损失的风险。所以,如何让财产保值是一个无解的命题,除非我们也像老外一样改变消费观念,赚多少花多少,甚至超前消费,手上不留半个子儿。但是你觉得这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可能嘛?”
不等我回答,杨帆又自顾自地说道:“教育、医疗、住房,新三座大山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我是公务员还好点,很多人还要再背上一座名叫养老的大山,赚多少就能花多少?呵呵……痴人说梦罢了,因为我们都摆脱不了骨子里的危机感和恐惧感。”
抱着这个观点的杨帆没有听从父母的意见,而是把钱分成了三份,一份放在余额宝,一份买了基金,最后一份投进了P2P。
半年后,定投的几个基金亏损了上万元,余额宝的收益率也持续下降,只有P2P帮他稳定地赚回了一万多的利息,于是杨帆逐渐加大了在P2P上的资金配比,而这个行为也成了他今天痛苦的根源。
“我把40多万的买房钱全都投进了P2P,为了防范风险,还特意投了6家不同的平台,截至目前为止已经爆雷了5家,还有一家年底到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呵呵……现在朋友们都叫我雷神。”
自嘲般地笑了笑后,杨帆摸了摸有些早谢的额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上个月我爸妈看中了一套房子,让我把钱取出来交首付,我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结果跟他们坦白后,两个人都被我气得住进了医院里。”
说到这里,杨帆的声音越发低沉了。
“当年伍子胥一夜愁白头,我是一个月急得脑门秃了一大半。前两天我女朋友正式对我下了最后通牒,钱没了可以忍,头发没了必须分手。呵……”
这次才笑了一声,杨帆就极突兀地停止了笑声,看来他是真的笑不出来了。
他用力捏着饮料瓶,发出吱吱的刺耳声音,仿佛手上的那个塑料瓶,就是那几个让他爆雷后损失惨重的P2P平台老板……
三、匹夫一怒、泪流五步
杨帆并没有对我说过,他到底有多恨那几个P2P平台的老板,张大宝却毫不掩饰自己对他们的憎恶。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捏死他们。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颜炳青和魏玉洁……”
他口中的这两人,正是酷宝盒的实际控制人,其中颜炳青已被警方羁押在案,而魏玉洁则因证据不足被取保候审。
张大宝的文化程度不高,小时候因为贪玩厌学,他连初中都没有读完,15岁后就辗转多地打工为生,如今年近30还未娶妻。投进酷宝盒的9万多元,是他十多年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当。
张大宝是在一个工友的介绍下开始涉足P2P的,虽然他的收入不高,但胆子不小,第一次就楞头楞脑砸了8万多进去,一年后这些钱给他赚回了近万元的利息,让他差点笑得合不拢嘴。
“妈的!原来所谓的P2P网贷就跟黑赌场的套路一样,先让你尝点甜头,然后一口把你吃得连渣都不剩。”
说到这里,他朝沙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随后大脚往上面用力一踩,仿佛那口浓痰就是颜炳青和魏玉洁。
去年夏天听到酷宝盒出事的消息时,张大宝的第一个念头是赶到南京去要钱,可当时工头不同意他的请假要求,于是张大宝跟工头大吵一架后甩手走人,为此还损失了四个多月的工资。
“工头再黑也没有他们一半黑!”
至今还愤愤不平的张大宝只要一提起这几个名字,就有一种想拔刀砍人的冲动。
“我赶到南京的时候,酷宝盒正好出台了五折回购协议,我看了后肺都快要被气炸了……”
所有的爆雷平台在前期总会以各种借口拖延、搪塞投资人,实在骗不下去了后,就会撕开用来遮羞的面纱,彻底露出狰狞面目,酷宝盒同样也不例外。
面对群情汹涌的投资人,酷宝盒提出以五折回购投资人手上尚未兑付的债权项目,利息不计。
张大宝连本带利一共投了9.5万,如果选择签协议就会变成4.75万,这些钱将分成5个月返还,另外对于投资10万元以上的大户,则需要分成7个月返还。这里还有一个前提条件,兑付只针对已经到期的项目,没有到期的项目需要等到期后才开始计算。
张大宝的9.5万中有3.5万已经到期,还有6万将在三个月后到期,也就是说他第一次只能拿到3.5万的10%,大约3500块……
至于剩下的钱能不能按时拿到手,或许只有天知道。
“9万多白给他们用大半年不说,还要变成3千块,你说他们黑不黑!”
张大宝的观点无疑代表了大多数投资人的心态,所以除了一小部分人之外,大部分投资人都无法接受这个不平等协议,于是矛盾不可避免地产生了。
在国内现行的社会体制下,有困难找警察,有冤屈找政府,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既然酷宝盒想玩横耍赖,走投无路的投资人只能要求警方立案侦查,帮他们追讨血汗钱,但是到处碰壁之后,张大宝等人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天经地义。
今年38岁的张哲是某个省会城市经侦支队的警察,拥有16年的从警经验,听我介绍完酷宝盒的案例后,他沉默很久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据我所知,在今年6月份P2P平台集中爆雷之前,各地警方对P2P的立案都相对慎重……”
身为一名老经侦,虽然与本案无关,但张哲觉得警方也有自己的难处。
首先P2P平台的审批、监管都有各自对应的管理部门,在平台出事之前它们就要尽到监管的责任,把辖区内的所有平台纳入监管范围,做好规范管理及平台预警等工作,警方应该作为最后一道保护线出现。
可事实是很多爆雷的平台在事发前,当地管理部门对其一无所知,直到投资人报案后警方才仓促介入,而且一旦立案后所有的压力都会集中在警方,让警方感觉自己成了背锅侠。
这层意思张哲虽然表达得很隐晦,但无疑也代表了警方的某些微妙态度。
“当然,有警必接,有案必立。只要符合立案标准,警方没有理由不予立案。只是接到报案后警方需要时间去调查核实,也需要时间跟相关部门互通信息……”
话锋一转的张哲沉吟道:“一般从接到报案到立案,快则三五天,慢则个把月,这要看当地警方的实际情况,不能一概而论。至于立案后的侦查及追赃,因为案子的复杂程度不同,警力的调配及领导的重视程度不同,所以没有任何标准答案,我只能说投资人必须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那您的意思是?”
面对我的追问,张哲摆了摆手,解释道:“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根据以往的案例,能够追回50%以上的本金都不多见,甚至不乏血本无归的案子……”
投资人一旦踩雷了,想要全身而退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区别无非是被炸之后是当场死亡还是苟延残喘。这点张哲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其实表达得很清楚了,而要让投资人接受这个血淋淋的现实,无疑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张大宝和他的难友们当然无法接受。于是他们整天奔波在公安厅,市、区经侦大队和金融办等相关部门,甚至还跑到省政府和区政府去上访。他们觉得悲屈,觉得愤懑,但换回的是一次次被驱离、被劝退,他们每次都带着希望而去,却收获失望而回。
“现在早就不是匹夫一怒,血流五步的时代了……”
初中还未毕业的张大宝年少离家,为了不被别人欺负,他习惯了一言不合就动拳头,哪怕曾经被人打得半死,他也从来不肯退缩。但他同样也知道,现在是法制社会,必须通过法律手段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否则很可能钱没了,人也进去了。所以他只能一次次念着仇人的名字,咬牙切齿又泪流满面。
蓦然回首,当年那个如顽石般倔强的山村少年,已经被现实给打磨得心力交瘁,充满了英雄气短的憋屈与无奈……
四、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其实颜和魏比我们更懂得运用法律手段,这个平台只是他们用来圈钱的工具。”
李劲松是第一批发现酷宝盒出事的投资人,他当天就乘坐飞机赶到了南京,同十几位来自全国各地的投资人一起堵上了门。
颜并没有亲自出面,在天雄公司只有一个名义上的范姓董事长,面对群情激愤的投资人,范老先生狂飙演技,一会儿说自己资产几千万,还有别墅若干套,少不了你们这点钱;一会儿又说再逼他就要吃速效救心丸;还拍着胸脯保证马上就去上海找资金。装疯扮傻、连哄带骗,楞是把李劲松等人给打发回去了。
“如果是我们投资的借贷项目因为逾期变成了烂帐,我们投资人都可以勉强接受,但事实是酷宝盒从头到尾都在诈骗……”
根据李劲松提供的资料,再把时间节点对应起来,一个早有预谋的骗局似乎浮出了水面。
酷宝盒的实际控制人颜炳青早年从事房地产经纪工作,熟悉南京及周边城市的房地产市场,他于2009年成立了南京天雄(江苏天雄的前身),法人是他的前妻魏玉洁。
2012年颜炳青与同学林国庆(涉及另外一个爆雷的P2P平台808信贷)曾有过短暂合作,这是颜炳青第一次涉足P2P网贷,并在此过程中与林国庆产生了经济纠纷,最终被最高人民法院纳入失信执行人名单。同年6月,颜炳青和魏玉洁在徐州市泉山区民政局办理了协议离婚,两人离婚的时间恰好是在颜炳青卷入巨额经济官司之后。
此后天雄公司的法人及股东经过了多次变更,至平台爆雷时法人变更为颜炳青的妈妈桑友梅,唯一的股东是他的继父马绪生。而天雄的关联公司易信投资担保、易信投资管理等公司,法人和股东也都经过了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变更,但其中始终有魏玉洁的身影存在。
2014年4月酷宝盒正式上线,主打房车抵押贷款,通过在门户网站上打广告,在金融理财论坛发软文等宣传方式,吸引了全国各地几千位投资人进行注册充值。
说到这里,李劲松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写上资金池这三个字。
“为什么我们说它是诈骗呢?一是酷宝盒实际上存在资金池行为了,宣传中的资金托管根本就没有,它虽然也找了一个第三方托管平台(汇付天下),但这是用来麻痹和误导投资人的,实际上资金调拨权一直掌握在他们手上;二是颜炳青等人发了很多假标,光我们受害人自己查证到的假标线索就涉及几千万,他们甚至丧心病狂到用租来的办公室炮制假标。”
见我一脸震惊,李劲松惨笑道:“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傻?如果我们提高警惕,也许早就能发现蛛丝马迹……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前面有一些投资人全身而退了,或许是他们发现了什么,但我们这些剩下来的人,已经没有机会逃离了。”
按照李劲松的介绍,他们这一千多位踩雷的投资人并不知道,他们充值的钱进入第三方平台后,并没有直接转给借款人,而是被转给了酷宝盒的所谓债权人(颜炳青、魏玉洁、颜炳青的家人及天雄公司的几名员工),再通过易信以放贷的形式转借给借款人。酷宝盒并没有起到把投资人和借款人对接起来的作用,实际上借款人与投资人毫无任何关联,这个在宣传中把自己吹上天的平台,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P2P平台。
唏嘘感慨过后,还是要继续面对残酷的现实,于是李劲松接着说道:“三是我们事后才发现,我们跟酷宝盒签的合同一直是债权转让协议,这是完全不合规的。借款人的抵押物都掌握在颜的手上,我们没有任何保障,抵押物只是用来宣传和迷惑我们用的;四是我们第二次去酷宝盒的办公室时,颜从上海请来的律师已经到位了,他们出示的委托函显示,委托日期就是平台出事的那天,这一切显然早有预谋。特别是查到魏玉洁名下还有一家名叫聚信红腾的汽车贸易公司后,我们更绝望了……”
在易信和酷宝盒中一直有魏玉洁的身影存在,同时她还通过聚信红腾,用汽车抵押的形式借走了大笔资金。这对离婚不离家的夫妻,种种操作完全不像是临时起意,反倒像是深思熟虑后的郑重行为。
“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警方会说魏玉洁涉案不深,还把她给取保候审了……”
李劲松有些颓然地把笔扔到桌子上,整个人瘫倒在座位上。
“一个运营了三年多的平台,先后吸纳了4.9亿的巨额资金,警方居然说全是颜炳青一个人干的!难道没有别人参与进来?退一万步讲,颜炳青PS办公室照片炮制假标的时候,整个公司的人难道眼睛全都瞎了!都没有看见他们天天上班的地方,摇身一变成了某位借款人用来抵押的房产!”
我记得前几天我跟张哲聊天时,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当时张哲很不想回答,最后在我的死缠烂打之下,他终于开口道:“我不好评价当地警方的办案水平,因为我对酷宝盒的详细案情一无所知。不过我刚成为一名经侦警察的时候,我的师傅曾经跟我说过,任何案子都会留下隐约可寻的线索和迹象,就像草蛇灰线,哪怕痕迹恍惚,但它终究存在……”
五、乱世之中、与狼共舞
张哲因为身份原因,对我的某些敏感问题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正面回应,但周毅却坚定地认为此案就是警方不作为。
“以现在的科技水平和技侦手段,警方能做到的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多,可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也没有拿出一个详细的案情通报……”
酷宝盒的爆雷让周毅损失惨重,他连本带利被套了一百多万,用他的话来说,这些钱足够在他的老家县城买一套复式房。
“其实前期我们受害人代表和警方接触过几次,传回来的消息也挺乐观,据说冻结的资产是以往爆雷平台中最多的。但去年国庆节后画风突然一变,现金变成了三千万左右,房产也没有多少,还要走代位求偿的方案……”
警方以案情不便透露为由,对酷宝盒的详细情况一直讳莫如深,维权群里又不时会有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出现,信息的不透明加大了受害人的恐慌,也容易让他们和警方产生对立情绪。
或许就像张哲说的那样,这种群体性经济案件往往吃力不讨好,要让所有受害人满意几乎不可能,所以警方在立案时会相对慎重。
“吃力不讨好?!”
周毅嗤笑了一声,对这个说法十分不屑。
“酷宝盒立案后我们主动跟警方接触,提供了很多涉案线索,代表们也对侦办人员说得很清楚,我们从来没有要求他们必须追回多少钱,我们只希望警方秉承‘立警为公、执法为民’的理念,尽量帮我们追赃挽损!”
说到这里,他挥舞着手臂,情绪越发激动起来。
“我咨询过多位律师,他们都说酷宝盒的行为已经涉嫌诈骗,可就案件定性的问题,我们去经侦他们说现有证据不足,去检察院他们说要以警方的调查卷宗为准……结果还是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提交到法院待判。以我国目前的现行法律,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一般只判处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而集资诈骗罪最高可以判无期徒刑。如果是你,你是要钱还是要坐牢?”
这个问题让我略微有点尴尬,幸好不等我回答,周毅又挥舞着手臂继续吼道:“如果是我,坐十年以下的牢换一个多亿,我为什么不坐!但无期徒刑就不同了,我不可能为了钱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所以必然会把钱给吐出来。警方不是说追赃难嘛,不是说已经尽力了嘛!我教他们一招,以集资诈骗罪提交到法院,保证颜马上乖乖吐钱……”
江涛是某个知名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曾经接手过几起P2P的案件,对其中的潜规则有一定的了解,我通过一位朋友邀约了他几次,他终于答应出来坐一坐。
“这位周先生的说法不全对,但也不全错。”
江涛沉吟道:“P2P平台频繁爆雷的确有违法成本太低的原因。另外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和集资诈骗罪在犯罪构成上存在许多重合之处,两者都是面向社会不特定公众筹集资金,都破坏了金融管理秩序。它们的区别主要是犯罪的主观故意不同,因此在办案时要分析行为人或涉案单位究竟有没有非法占有的目的,还要看筹集资金的实际用途和去向,以及造成的后果。是否占有、是否挥霍,案发后能否归还,可以归还多少……这些因素都要综合考虑,客观罪行界定不明导致两罪区分困难,在司法界一直存在巨大争议。近两年有部分专家及政协委员已经提出应该尽快废除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对一些在融资过程中采用欺骗手段骗取他人财物的行为,在司法实践中可以适用刑法中规定的集资诈骗罪、合同诈骗罪和诈骗罪来进行处罚……”
由于互联网金融本身就是一个新兴事物,P2P平台爆雷潮也是在近两年突然间爆发出来的,这就导致我国现行的法律法规不够完善,无法应对目前这种复杂的局面。
江涛认为真正合法合规的P2P平台不足10%,剩下的都游走在法律边缘,那些幕后老板往往比投资人更精通现行的法律法规,他们在前期就做了很多铺垫工作,有一些甚至连爆雷的时间节点都是提前设置好的。
他还对我透露,有些人在投身P2P网贷之前就找到专业的律师团队出谋划策,如散兵游勇一般的投资人,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在与狼共舞。
“就像那句既现实又无奈的话,当你们在计算能赚回多少利息时,本金已经被别人盯上了。我个人认为要想真正防范投资风险,还是老老实实存银行吧,虽然利息少得可怜,也跑不过通货膨胀,但只有存银行才合法……否则出事后丢一顶破坏金融秩序的帽子给你们,你们戴还是不戴?”
江涛用这段话结束了两个多小时的交谈,礼貌地送他离开后,我继续坐在咖啡厅里,等待着董教授的到来。
董教授是某大学的经济学教授,硕士生导师,他的一位得意门生在今年年初卷入了一起P2P爆雷案,目前被警方羁押在看守所里,据说这件事让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半个小时后,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的董教授如约而来,他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傻眼了。
“我觉得乱世当用重典!”
见我一脸懵逼,董教授随手点了一杯咖啡,解释道:“我说的乱世是一种比喻,不过国内目前的P2P网贷行业确实乱象丛生,再不采取有效手段进行遏制的话……”
说到这里,这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老教授摇了摇头,叹息道:“像小胡这种人肯定会越来越多。三年!才刚刚毕业三年啊!就彻底钻进了钱眼里,胆子大到让我根本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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