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孟庆一听,憋不住笑出声来。贺千帆也是哑口失笑,他也懒得再走过去踢她,侧着头斥道:“你倒是越发嚣张了。”
说罢,抄手便要把她提出去,南雅学机灵了,抢先一步绕到他身后,见他又要扔她,嘴上没有好气:“再说了,他爹犯的事,关儿子什么事啊,他爹吃了饭,能当他儿子也吃过了吗?”
贺千帆反手抓住她的发髻,冷声道:“我就奇怪了,你这到底是在哪里学的,歪理邪说邪门妖法样样没少?”
南雅头上吃疼,脑袋跟着贺千帆的手转:“轻点轻点,你这样让我觉得像莫赣人手里的羊!”
莫赣在东禹边境数十万里之外,与海相临,常被认为大陆的尽头,鲜有东禹人到过,更多时候的存在仅是几本奇谈怪志上的地名。
头皮也跟着一起痛,贺千帆觉得自己做了件傻事,忙把手松开,嘴上再次确认:“你去过莫赣?”
“见过。”南雅没多想,点了点头:“他们抓着一只羊的角,切了下来,围着又唱又跳。现在想来他们是在祭祀,那羊角血淋淋的,我是老天爷的话我才不喜欢这礼物呢!”
“哦,那你走得远呢。”
南雅有点小得意,又陆续说到曾见到的奇异的风俗人情,比如不同于东禹的写实雕塑,以猫、牛、狗为神灵的神殿,堆于山巅天葬的骸骨,还有不着寸缕手持长矛追捕猎物的健壮土著,也有带着忍冬草叶的俊美白肤少年。
再后面几天,南雅还是赤着脚翻窗而入,等着没人的时候说着那些神奇的见闻。贺千帆在一旁静静听着,探究着面前少女的神情,她的神思像一叶小舟,却乘风破浪到他未曾听说过的国度,那里有流淌着运河的沙漠,有毒蛇怪虫的炎热森林,有延绵无尽的草原,有茫茫苍色的冻土,她竟曾见过伫立在沙漠上金色三角的雄伟建筑,也曾被森林里巨大猿猴惊吓过,还偷偷吮吸过草原上母羊的新鲜奶汁,也在一望无际的冻土上绝望地找不到归路。
她原是到过这么些地方,又或者是做梦梦见过这么些地方,贺千帆突然觉得,她像个疯子一样的闯入自己的帝王生活,仿佛也不是一件多奇怪的事了。
“你看孙总管,总斜着眼使劲看我。”南雅忽地一下捂着嘴笑了起来:“他会不会有一天也像比目鱼,眼睛都挪到一边脸去了。”
贺千帆抿嘴笑了笑,孙孟庆那是被她的见闻吓的。
他笑时正穿着鸦青的常服,银白的衣襟上用银线简单勾勒出竹纹,此外月白和靛蓝也是他常穿的颜色。衣裳总绣着精致的图案,但他总是很随意的穿着,甚至随意到有时早朝也是一身月白,据说有谏官准备上奏劝诫不合礼制,被同僚以当“集中劝说立后,不拘小节”的理由给劝阻下来了,又一说谏官知劝也是白劝,当今圣上若不想听,便是一身懒散,面上疏离平淡,让人不知他是否听了进去,但若他嘴角浅笑,目露鼓励,有时甚至是和人平席而坐,就会让人备受鼓舞地倾吐。
彼时他正和南雅一样席地而坐,他抬眉盯着南雅,细细揣摩,而南雅仍是一身粉红,给她准备的衣服略微大了一点,和贺千帆得体合宜的一身鸦青相比,倒像是一团粉云。
南雅抬指挽了些发丝在耳后,显得白皙的颈项欣长流畅。贺千枫想起此前陶嶙提过的狱薄记载,果真在她右耳后处看见一个斧形的暗红印记,边缘并不深刻,更像是胎记。
“我曾被叫过很多不同的名字,”南雅撑着腮,眼神从眉梢处滑在贺千帆的脸庞上:“姆无咩,藿丽藿娜,哈芙,大多都记不清了,可我最喜欢的还是在这里的名字,南雅,南雅。”
眼神又落在了乌黑发亮的地砖上,手指在砖缝上来回抠着,南雅憋足一口气,忽又抬头说道:“贺千帆,其实我——”
她顿住了话语,贺千帆细细审视着她,像县衙里的捕头,寻找着蛛丝马迹。
是啊,她怎么能忘了惊恐的渔人朝她身上投来的渔矛,又怎能忘记惶恐的人们在海岸边的峭壁上画下的白色神秘咒语,又怎能忘记异国的街头她被当作神奇戏法牟取赏钱。
“其实什么?”贺千帆嘴角牵着笑,眼角闪着窗外投来的细碎光芒,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南雅虚呼一口气:“其实我,挺喜欢看你穿鸦青色的衣裳。”
南雅最初出现时,他以为她是西瞿的细作,摆出一副单纯模样,古怪地闯进他的生活,后面接触多了点,却觉得她是真单纯,高兴、生气、欺骗、躲避在她的脸上一览无余。她在撒谎,他看在眼里。
往后的日子,南雅仍是翻窗而来,多数时候是蹲在缦帘后的,却很少再提起那些古怪的见闻,恰逢那几日贺千帆政事繁忙,也无暇理她,于是她静静地靠墙蹲在那里,像一个新入的粉红柜子。
得空的时候,贺千帆想起了南雅的欲言又止。他放下手中的紫毫,奏折上的字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他不住揉了揉眉间:“老孙头,那小疯子说的你可信不?”
孙孟庆朝他倾着浑圆的身子,眼尾堆着几重的皱纹:“老奴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还是圣人信不信。”
贺千帆看了他一眼:“不过是一个仿才及笄的小娘子,倒也是吃软不吃硬。想最初我与她聊得并不愉快,她也故意避着不说她从前的事,现下自以为对我稍稍熟了点,再那么小小一哄,倒也把从前的事透了那么一两成。”
“这么说,圣人是信了?”
“她那些事,信不信倒也不是那么重要了。”窗外传来沙沙的竹林摇曳声音,还有清脆的鸟叫,贺千帆眉间舒展开来:“我以为推得出她来历的一二,现在看来更是一团浆糊。她究竟是谁?她像是想对我说什么,她究竟想隐瞒什么?”
孙孟庆虚着眼挑着炉中香灰,青烟飘飘,和着他的话语逐渐消散:“佛法讲因果,道法讲自然。圣人明磊和暖,南雅姑娘青稚简单,圣人平常待之,她终有一天会道出前因后果,了了这羁绊。”
羁绊?身上偶尔冒出的细小伤痛总是在不经意间提醒着这羁绊,贺千帆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手腕,没有异常,却才想起南雅今日竟没有到这如意殿守着。
殿外竹林沙沙作响,浪一般地起伏。
“又是她在外作怪吧,”贺千帆皱皱眉头。南雅不是规矩的丫头,殿里蹲久了也觉无聊,前几日发现这竹子能弯能屈,竟好几日都跑出来拽着竹子弹来玩。
孙孟庆走到窗前探来一眼:“风吹的,倒没见到南雅姑娘。”
那倒是稀奇,贺千帆心想。
“哟,南雅那屋的婢女来了?”突然又听到孙孟庆说。
芳芳一脸焦灼,喘着粗气,见孙孟庆站在窗口向她招着手,便上前急忙说道:“我寻南雅姑娘几个时辰了。她今早便说和人有约,要出皇城门逛那东西市去。我当她胡说并未当真,现下却也不知真假,特来向孙总管禀报。”
屋内传来淡淡的声音:“和什么人?”
“晔,晔——”芳芳一下跪在地上:“南雅姑娘道的是明王的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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