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孙苟

虞芳静收到信息的时候，正坐在马桶上看《民国妖闻录》。文中四脚蛇被九凝打了之后，感激涕零地哭着对九凝说：九凝，我就欣赏你这一身男子气概，说揍我就揍我，真是一条铁血柔情的好汉呀！

虞芳静嘎嘎地笑了，切换去看微信信息。只有两个字：“在吗？”

凭这两个字，要是别人，虞芳静一定让他有多远滚多远。但对方是孙苟，孙苟的一句话，在虞芳静听来就是如聆纶音，都是赏赐给她的。所以虞芳静决定原谅孙苟。她是屎也不拉了，一手握着手机，草草地擦了屁股，把裤子搂上来，热情洋溢地回道：在呀！

手机沉默了两三分钟，虞芳静有点沮丧，觉得孙苟可能只是随口和她打个招呼。正失望着，手机嗡地一声，孙苟：能借我点钱吗？

虞芳静的脑袋像手机一样嗡了一声，蓦然觉得身边萦绕着一股厕所味儿。明明早上才洒了消毒水呀！同时琢磨着，没搞错吧？十七八年前，孙苟和自己处朋友，快餐都没请自己吃一次，最后还把她甩了。她连“为什么”都不敢问一句，因为孙苟只会皱着眉头，深沉地回答：有些事，留待来生。

想起来久远得像上辈子的事，这回联系上来拢共没说几句话，跟她借钱？再说她自己穷得一比，口袋比脸干净，刚够温饱的水平线。

但是直接拒绝好像……也不太好的样子，毕竟孙苟是不一样的。一直纠结于往事的是她自己，茫茫人海里找人的也是她自己……一番天人交战，虞芳静自觉奔四的自己，比以前还是成熟了一些的。先不说借不借，只回道：咋了？你要多少啊？我挺穷的。

孙苟：有个跟我一起做事的，从梯子上摔下来了。工钱还没拿到。不要很多，五百就行。下周拿到钱还你。

虞芳静思忖自己绝对是防诈宣传活动的优秀毕业生，一般网络诈骗都忽悠不了她。但她对孙苟独备滤镜，总觉得孙苟是不一样的，他说话老老实实，看起来诚意十足，应该犯不着骗她这500块——不像是“能做出那种事”的人。

虞芳静边想边扯闲话：严重吗？这种老板不给赔钱吗？

孙苟说：有点严重。事是我包的，人是我请来的。老板只给赔几千。

虞芳静想如果他真的一时困难，相识一场，自己也看不得他犯难。她简直没法控制转账的手，边说：我只能借点吃饭钱，多了没有啊！一边立马500就顺着网路消失在远方了。

孙苟收了钱，打破惜字如金的习性，说道：感谢感谢！下周还你。

虞芳静受用了他的谢，也不说“没关系”，或者“不着急”。钱借出去了，她又有点不高兴了，总觉得自己吃了闷亏，勉勉强强地回了一个字：嗯。

到了下午，孙苟一如既往悄无声息，也不找她聊个天。虞芳静在心里悄悄给了自己一巴掌：呸！臊不臊?不过借了五百块钱而已，又不是富婆买下了他，人家还要因为借钱来陪聊？说不过去嘛！再说为了钱才来跟自己聊天，自己未免也太可怜了！

可是孙苟不来找她，她也浑身不得劲儿，想主动找点话过去说，但是说什么好呢？她可以想象孙苟每天除了干活唯一的娱乐大概就是玩抖音，两人毫无共同话题了。

想当年，孙苟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分手后孙苟喜欢上别人，可是风水轮流转，不久别人也甩了他。从此孙苟就一蹶不振了。虞芳静看他现在的闷相，恨不得打醒他：原来的那个你，到底去哪儿啦！？

但她知道孙苟一定会木着脸回答：人是会变的。

忒没劲，她想。

她也觉得奇怪，跟别人聊天特别轻松自在，但只要一跟孙苟说话，她就变得不像她了。说十句，孙苟大概也就回一两句，干巴巴的，嗯，是的，哦，呵呵！她看到呵呵的时候还苦笑了一下。要是别人，肯定就直接关小黑屋了，但孙苟是不一样的。

虞芳静没人说话，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老牛反刍一样思忖这件事。自己跟自己辩证孙苟是不是在骗她。最近也没想什么事，却总是一宿一宿地做梦，现在看来不是好兆头啊！

冷静起来想一想，她是什么身份，区区五百，照道理孙苟找他爸，他弟，他朋友，无论谁，只要不是孤家寡人，随便找个人也借得到，为啥就要找她？呃，兴许是这回用的钱有点多，他在认识的人那里，已经借了大头什么的？

好吧，那么，假如到日子孙苟不还钱怎么办？不还，还要再借的话怎么办？这么多年没见了，虽然孙苟自己说早不赌了，但谁知道呢！

虽然这些年自己总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但其实早已桥归桥，路归路。仅仅是习惯性的想到而已，精神上关于“孙苟”的那一部分，像鬼打墙一样，困顿在早已消失的过往里，令她做出一些没有道理的事。看来，自己还是草率了啊……

虞芳静思来想去，烦恼不已。晚上炒菜的时候，锅上挂的水没烧干，油就下了锅。油星子噼里啪啦爆了满手臂，脸上也沾了几颗，她赶紧把锅铲扔锅里，拧开水龙头伸着手臂一顿冲。

冲完脑子安静了一些，长叹一声，发现冲出来一条这样的思路：相识一场，即使孙苟是故意骗她钱，那只能说是冤孽了！自己上辈子可能真是欠了他，以至于这辈子先是被分手，这都过去快二十年了，还要在他身上破财。假如他真不还，自己一定要端好，做个佛系的样子，绝不去催要，就当还了这个孽债。这样，孙苟也许会生出一点点愧疚来？

虞芳静靠着佛系思想支撑了一周，转眼到了“下周”的周五。

这一周孙苟再次安静如鸡，并没有在5月20号这一天，反转成添上20块还给她做特殊表白的剧情；也没有得了绝症，故意跟她要一样东西做留恋的可能。孙苟一切都好，只是不跟她说话。

虞芳静的佛系精神支撑得摇摇欲坠。手上被油星子蹦到的地方，起了三个长条型的泡，她自己抹了创灼膏，现在结了褐色的痂。脸上的许是太细小，只感觉满脸发痒，但仔细去看又看不到什么。

到了下午，虞芳静挠着脸，决定温温柔柔地问一问情况。她整理了一下措辞，问道：怎么样啦？

问完她不断地查看信息，心跳得像听到孙苟第一次跟她表白时一样激烈，老脸通红。

过了半个小时，孙苟才回话。孙苟说：抱歉抱歉！刚在做事，没看到信息。能否等两天？下个月结工资，拿到工钱转你。

虞芳静无法，但看他并没有拉黑自己，也没有不回话，诚意尚存，只得说：好滴。

转眼到了下个月的27号，孙苟一直做无声无息地潜伏状。虞芳静一会儿佛系，一会儿生闷气。本不想追得太紧，但气孙苟不该到时间不主动说明情况，最后忍耐不住，又发信息去问：亲，发工资了吗？29号要还花呗了。

信息是顺顺利利发出去了，这是唯一的好现象。

孙苟也回了。孙苟说：身上只有现金，明后天去存，存了转给你。刚下班，最近总下雨，今天没下雨就来乡下上工了，乡下没有地方存钱。

说完还拍了张图发过来，图片像素吃力，斜拍了一栋在建的房子，在阴沉的天空下，被脚手架紧紧缠住。

虞芳静虽有不满，甚至觉得“身上只有现金”这种狗屁倒灶的理由简直不能算是理由。但算算后天刚好是29号，没有超出她“还花呗”的时间，一时仍然被安抚住了。

甚至还存了一点看他到底有多少理由来推脱的心思。

29号无惊无险地过了。她当然不至于靠这五百来还花呗。五百虽然不多，但她的钱也不是天上刮下来的，自己穷得要死，凭什么莫名其妙送人啊！对，她现在越发不想佛系了。而且孙苟若隐若现逃避的态度让她烦躁。脸上也还是痒，她想该不会其实是螨虫吧？又不红不肿。

忍过了29号，到30号下午，虞芳静有了一点要发火的征兆。

好巧这一日她家里人也有事同她借钱，她算一算，自己穷得要吃土。

于是又发信息给孙苟：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方便吗？刚我姑有事也跟我借钱，我其他兄弟姐妹都借了，我不好意思一点不给。麻烦了！

她从30号等到1号，这回孙苟回了她一个寂寞，像羞答答的玫瑰一样悄然无声。

虞芳静的怒火拱得越来越高，但还想留点颜面，不要贸然做一个泼妇，强压不满，挑了饭点发信息说道：十七八年没见了，你说要，我就借了。我自认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希望你言而有信。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孙苟死一般静寂。就是这样，永远是这样。十八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虞芳静大怒：说话！恼火了！

孙苟做了九凝，她却不打算做四脚蛇。

又过了一小时，虞芳静忍受着激烈的心跳，趁没被拉黑，发给孙苟一长串话：言而无信，装聋做哑？把你当人借给你，原来人渣永远是人渣。别跟我说什么几天没关系，说到为什么不做到！下周变下月，后天变无声无息，什么下雨现金，现金不可以跟别人换？打定主意不还是吗？吃了这500祝你穷一辈子、肠穿肚烂，不得好死！实话告诉你，得罪我的人不是得了癌症就是最亲的人死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留心点吧！就当送你买棺材了！

虞芳静斯文装够了，顾不得造口孽，痛骂像毒液一样朝网络那头的孙苟喷射而去。

这一通痛骂连带把十八年前郁积在心里无法发作的气恼都骂出来了，骂完虞芳静通体舒泰，然后她就把孙苟删了。

这回孙苟是彻底从她心里被除掉了。原来像风干的牛屎，总有若有若无的臭味萦绕，这回可算是干干净净了。她用500块做棺材，亲手把孙苟给埋了。

孙苟再也不会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