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炎炎的六月,又是一个毕业的季节。可是,校园里并不见多少离别的伤感,也听不见离歌的飘荡。一年又一年,我就这样和许许多多我的同事们一样随着光阴的流水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没有叮咛,没有嘱托,没有泪水盈盈,更没有肝肠寸断……
今天,忽然起了一阵悲凉的心绪……
仔细想起来,半辈子的光阴过去了,这其中就包含着我整个的童年、少年和最美好的青春年岁——我的当学生的日子就全在这里面了。可是如今,我竟然想不起来什么叫做师恩难忘……
尽管父亲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送我上学,还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最后一个秋天无可奈何地让我走进了村里那几间土屋构成的小学(没有校门,所以不能说“走进了小学的大门”)。在此之前,关于学校的规矩我是一无所知。所以,这刚一开学,我简直什么也不知道,当班长叫“起立”的时候,看到别人都站起来,我也茫 茫然地站起来,叫“敬礼”的时候,和大多数同学一样茫然地站着,看着那个坐在最佳位置上的班长——她是留级生,大概仗着比我们懂得多一些,平时对我们这些新生不屑一顾——把头一低,我好多天好生奇怪……我甚至在做数学作业的时候将练习本拿颠倒了。在我们那地方,形容一个人非常愚蠢就说其“不晓得倒顺”,于是一时间,村里的人们几乎都知道了我是真的“不晓得倒顺”。可是,到了第二个学期大约期中的时候,我的学习突然好起来了,首先是语文默写的时候总是得满分,然后是数学也慢慢地好了起来……就这样一转眼就到要考中学的那一年了,我们乡(后来改称“镇”)面积大人口多,那时有两所中学,一所在镇上,一所在与我们村相邻的一个村里,按照规定,我们要到村里的中学就读的。村里的那一所和小学在一起,三个班,教师绝大多数是“民办”的,最高学历为“文革”中的高中,教学质量与镇上的那一所相比,差距是明显的。最主要的是,我的父亲和其他的邻居一样,因为小孩上学的问题和那个校长有过矛盾,说过“我以后再也不会让子女到你这里来读书”之类的话。所以,父亲和其他的家长一样,这时候要把我转到另一所村小去,这样我就可以上镇上的中学了(那时叫“到街上读书”,是一件比较光荣的事情)。可是,这竟然在那仅有几个教师的小小的村小学引起了轩然大波,听说校长说我是学校的“一根独苗”,说什么也不能让我走。后来竟至于有老师对着那欲接收我的学校的校长大骂其娘!再后来是我们的校长兼班主任和我父亲达成口头“协议”:校长必须保证我能到镇里上中学然后我父亲才给学费,不然就一分不给。那个暑假,校长亲自拿着镇里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来到我家,父亲交给他10元钱的学费……
从此,我每天经过那条乡村公路去镇上上学,我的那位曾经为了我而不惜“斯文扫地”地骂娘的数学老师则经常骑着自行车从镇上去学校上班——他有时也住在学校——我因此常常和他不期而遇。可是,他从此就像不认识我似的。多少次我叫他他不应,向他笑他也不理。于是一来二去,我再也不叫他也不不向他笑了,一直到他退休,一直到他死去……到而今,已经二十多年了!
整个小学阶段,有五位老师教过我,除了上面的那位数学老师,还有我二年级时的语文老师,因为村小要裁员,在村里组织的家长投票中得票最低就被“裁”下去了,回到村里当了地道农民。二年级时的数学老师是当时公认的学校水平最高上课最好的老师,因为多生了一个孩子被“清退”回家,据说,那时他和妻子在家里抱头痛哭了好多天……
还有两位老师是在那里一直干到退休的。当年我“科班”毕业,进了母校镇中学做起了正式的“国家老师”,那时,在一般村小学教师和村民的眼里,中学教师和小学教师那地位简直是天壤之别。更何况他们中的一位年近半百却迟迟转不了正,还依然做着“民办”教师,月工资不足200元。偶尔,他们来镇上开会或办事与我相遇,我总是“执弟子礼”,可是他们是冷漠的,敷衍一下急忙走开的样子如今还在我的眼前。及至后来我有了孩子,我教之叫“爷爷”,还说“这真是爷爷啊”,他们也是匆匆走开,像是十二分不好意思的样子……
不久,我离开了那所中学,听说他们也先后退休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如今,每每我揽镜自照,感叹容颜一天比一天衰老难看或者工作不顺心而光阴又不可重来的时候,时常就会想起中学时代的那些老师们……心里叹息着:我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又何尝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我12岁进中学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了将近五年。“既无叔伯,终鲜兄弟,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的李密是“孤弱”的,可是他还有一位悯其孤弱而“躬亲抚养”他的祖母,而我有的只是一个身材瘦小劳动能力不强而又由于常年伶仃孤苦变得冷漠的父亲和一个尚不知手足之情为何物的哥哥,我就成长在这样一个无情无爱的环境里,成天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只是我不知道,这一形象竟成了我的那些老师们日常的重要谈资之一,后来我知道了,同学们也都知道了:老师都说我成绩是好,可是长得太不漂亮……
那时,我的外语好成绩相当好,可是我的那些老师们却告诉我:学外语要人长得漂亮啊。所以,尽管我对外语学习的兴趣相当浓厚,满心渴望上大学去学外语,可是也只好一天天强迫自己打消了这一念头……——直到今天,人到中年的我每每回想起来还是遗憾万分!清晨,看到那些在菁菁校园里朗读外语的学生们青春洋溢的样子,还总为自己失去的年岁与梦想而柔肠百结……
而且,从那以后,我就总认为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不可救药的“丑鬼”。今天想来,对于一个年轻女孩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因此,我的整个青春里,没有激情没有遐想没有浪漫没有向往,在还很年轻的时候,我就只求有个人(一个两足无毛的动物)肯娶我,我就要谢天谢地感恩戴德!试想,对一个女孩子而言,这又是一种多么可悲的心理啊!自古自信者人恒信之,而自卑者人恒卑之,有个时期,甚至单位里最没本事的人都敢轻视我,长得再丑再不能干的人都会在恋爱时挑三拣四左右权衡而我只有逆来顺受,甚至连我生了一个聪明漂亮人见人爱的女儿都被人说成是“歪窑出了好砖”……如今,人到中年,闲来回想,其实,那时那地,有几个人能比我强到哪里去呢?只不过,从小,我的心灵的田园里就被人种下了自卑的种子!而这其中,最主要的人竟然是我的老师啊!
咳,站在我的不可重来的成长岁月里的我的老师啊!你们什么话不能说,为什么偏偏要说我“不漂亮”啊?你们可知道,它所产生的后果恐怕要由我来背负一辈子啊。人生有时真的就是那么奇怪,一句话可以成全一个人,一句话也可以击垮甚至毁灭一个人!
后来,我好不容易才上了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师范大学。那时就听说那里面谁谁谁是颇有名气的青年才俊,讲课是如何如何地精彩云云。可是,受教了一年两年的我,到今天,实话实说,依然想不明白当年那样的讲课的高明之处到底在哪里。那时,中小学教师地位远远比不上今天,所以,我们学生相当多的人时常感觉前途渺渺,内心的愁与闷无从发泄只有任其一天一天地吞噬着不再的青春,可是几乎没有老师告诉过我们:你们还正年轻,年轻就有希望……倒是直到今天,我还记得临毕业时一位老师在大大的阶梯教室里说的:你们能够在这里找个“朋友”两个人一起去一个中学教书就是很不错的了!特别是男生,将来找对象难哪……当然,到今天,我也承认,他那时是“实话实说”,然而,这难道是那时的我们应该听到的最重要的“教诲”吗?什么叫做胸襟什么叫做视野我们可还全不明白!一个心忧天下(且不说他的出发点和动机如何)的中学老师和一个心忧“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中学教师,他们的人生能一样吗?
当我今天,面对一茬又一茬十八九岁的男生女生苦口婆心地告诫其要“眼光远大一点,心胸开阔一点”时,不由时时感叹:老师啊老师,20年前您要这样教导我就好了!
再后来,我以“高龄”考入一所大学读起了研究生。在许多老师的眼里,那些由本校保送的“少年”啥都比我这个“老”家伙强。连别的同学都为我抱不平:凭什么只带她们去参加学术会议而对你不闻不问?凭什么就认为她们比你优秀?……我说:“我想了多少年念了多少年结婚生子之后再来读研究生,难道因为这个而不努力进取吗?……”他们都被我说得感动了。可是,我从来没有感动过我的老师,至今,在他们的学生通讯录中,恐怕连我的姓名都没有了吧?我要是此刻站到他的面前,他们保准已经想不起来我姓啥名什了!尽管他们当年寄予那么多厚望的“少年”方方面面也不见比我做得更好……
当然,我也远远不是一个好老师,最明显的标志是,我的教师生涯眼看着就要跨过20载了,可是,我似乎没有过一个亲我爱我依恋我的学生!有一个寂寞的夜晚,一个学生给我电话说请我放心,他们正自己创业经营着一家店铺,生意红火着呢!可是后来才知道,那完全是在骗我,根本没有的事。所以,后来再接到类似的人打来的类似的电话,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又在骗我,鬼还相信你!一年又一年,送走的学生一届又一届,在我心中甚至一点痕迹都不留!我在学生心中就更是如此!有一次,一个我教了三年的学生给我电话找我帮忙,一开口居然叫的是另一位老师的名字!
一个学生没有能亲能爱能牵挂的老师是不幸的,而一个老师没有能心疼能牵挂的学生又何尝不是人生一件最沮丧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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