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前夜

我们80后的人，基本都为人父母了，上有老下有小。孩子很小的时候，稍微出个门，孩子就拉着扯着哭着喊着不让走；父母渐渐上了年纪，离开老家又将远行时，父母心里想着“孩子啊，不要走”，但是到底不会说出来，只是忙前忙后地帮忙收拾行李，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塞进箱子让你带走。

明天初四，我又要离开了。

35岁以前，跟家渐行渐远，一心想着远离家的束缚。从小父母待我十分严格，期望甚高，考了第二会挨训，跟男同学一起拍个照片会被念叨一个暑假。在一切“都是为你好”的理由下，凡事未能有自己的主张，我也就成了有名的学霸和乖乖女。高中在市里念，住校，那时陆路不便，往来顺水6个小时逆水12小时的水路，我很欢喜这样的距离。大学到了更远的北方，父母更是鞭长莫及，虽然学习比较自觉，但是从不主动报告考试排名之类，潜意识里不愿父母干涉过多。毕业后，为了不受父母的约束，从未想过回渝，更是不顾父母的意见，只身到东南沿海一个陌生的城市工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似乎获得了个人独立的胜利。过年回家，呆的多了几日便觉无聊难耐，老家的春节一般都是麻将、扑克、嗑瓜子、吃柑子，而我不会麻将，扑克也不精通，节目也就剩下了嗑瓜子和吃柑子两个。每次离家，母亲总是眼眶红红的，我总是避开她的目光，说，“快回去吧!快回去吧!”平时以“少不入川”之类的话搪塞过去。漫步在海边，海风徐徐，我大口地呼吸，满眼都是两个字: 自由。

35岁以后，跟家是一个逐渐回归的过程。印象当中，父母都是年富力强的，似乎永远不会老。父亲性格温和敦厚，遇事不急不躁，不愠不怒，比较经老，五十多岁的时候认识的人都说只有三四十岁，身材也算挺拔。母亲精明能干，颇为讲究，印象最深的是小学还是初中的一次生日，等母亲放学买蛋糕回来。记得母亲拎着蛋糕推门而入，齐肩新做的柔顺的头发，满脸的喜悦，那一刻真觉得母亲光彩照人。后面每次回家，母亲也都打理得舒舒气气，印象中一身合身的黑色短款棉衣，一头齐肩的小卷头发，耳后用带水晶钻的夹子平平整整的别好，脖子上一条紫色印花的羊毛围巾，很雅致。对父母的印象一直都停留在父母四十岁左右。后面突然有一天，发现父母也有老的时候。父亲的血糖有些偏高，反应不如以前敏捷；母亲膝关节磨损老化不能再穿高跟鞋，上下台阶也有点困难。这两年，为了多陪陪父母，除了春节，我尽量在五一或者国庆拼凑个短假回家看看，也看看逐渐老去的姨妈舅舅们。这次回家，发觉父母更显老相，因为控制血糖药物影响，加之饮食控制，父亲明显消瘦，脸上的皮肤粗糙干瘪；母亲因思虑过多，头发愈发稀疏，又添上了心血管的毛病。此次回家较早，呆的日子比往年多几日，天天也还是嗑瓜子，嗑得渴了吃柑子，但是竟然过得这么快，转眼就到了离家的日子。可能自己年纪也渐渐大了，跟家里亲戚围着炉火聊聊家长里短，也挺好。

母亲是个敏感、敏锐的人，她定是发觉了我身上岁月的痕迹。此次回家，一日到厨房倒水，母亲说，“妹，不动，你头上有根白头发。”我停下来让她找。“咦，去哪里了。”“看错了吧，应该是光线问题。”我知道头后面有白发的，之前同事已经告诉过我了，我只是随口安慰一下母亲。“不是光线。我昨天就看到了，没有说而已。算了，找不到就算了。”我默然，低头喝水。前几天还跟母亲拌了一次嘴。她是很讲究的人，也有些虚荣心，嫌我回家穿得太休闲，不够体面。她打电话给我爱打扮的表姐，让她找一件衣服给我穿。在去大姨家吃年饭的时候，表姐把衣服准备好了，母亲硬要我试一下，我死活不穿。她有些生气，我也有些生气。“我自己有衣服穿。都这么大了，还把我当个小孩子，连穿衣服都管。”“再大在我面前也是小孩。”“你要学着把我当大人看。”母亲只好把衣服放回去，一面跟我大姨抱怨，“你还说不会跟我顶嘴，不冲死人才怪呢。”“我就自己今天一天我都没好日子过。妈，你不要光顾你自己的感受，也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我噼里啪啦一顿说完，一阵痛快，但是也有些惧怕，也有些后悔。我等着母亲的爆发，像以往的哭诉和责骂，但是她只坐着听大家聊天。后面我试探性地跟她问了一句别的，她也回了，几分钟以后也开始参与聊天了。我的心才落下了，也知道母亲那沉默的几分钟定是努力让自己克制脾气，冷静下来。我试着挑战母亲的权威，试着冲破我心目中她投射的藩篱，而母亲也开始理解我，宽容我的无礼，接纳我的不足。我对母亲的感激胜过对她的愧疚。

最后一个晚上睡在老家的床上，辗转难眠。时间不早了，吃过午饭就要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