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有些时候,我是个冒失且胆大的人。所以,难免遇到尴尬事。有一年,领导指派去我某部门向某领导送请柬。我领命而往,那是一个我熟悉又陌生的部门,说熟悉,是因为它曾经是原单位的上级主管,陌生是说,我基本没去过。这个单位的办公地点是一栋多单位组合办公的大楼,电梯吱吱呀呀,年纪不小,楼道是环行,要命的是,门上无标示,在我快转晕的时候,我瞥见一间办公室虚掩着门,于是,上前,轻叩。
“请进”伴随着一声浑厚的嗓音,我推门而入。只见,一张会议桌后,坐着一位胡子碴满面的中年人,台面上一杯咖啡香浓四溢,平和地看着我。
“请问,某领导在那里办公?”,我自觉自己很得体,后面的事情,让我大窘。
“我就是”!“啊”!说心里话,这个领导我久仰大名,只是无缘识荆。但,我怎样也无法将我心目中的形象和眼前人画等号。他,太平实了,他的气度更像一名大学老师,而不是一位执掌部门的老一。
好在,我生来皮厚,恭恭敬敬,双手奉上请柬后,不甘心就此离去,更多是舍不得难得的机会。于是,自我介绍了一番,这个世界人与人的半径其实很短。我的老辈和此领导有过历史的重合,有情感和工作的交集。敲开一扇门,很简单,靠近一个人,得说机缘。
也巧,那天领导正好有闲暇,这话头就越扯越长。我很庆幸自己的无畏,得缘听了一堂让我回味无穷的人生课。
领导说,他仕途的开始,没有任何规划,甚至有些懵懂。当年,省长去他所在高校调研,他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没想到被省长看中,毕业后直接进入了政府大院五号楼,进入了权力中枢。上班第一天,他认认真真地楼上楼下走了一遍,数清楚了楼里有多少级台阶,为什么这么做?领导说,当年的他,想让自己明白自己的位置。
领导是个学术气息很浓的人,他更钟意做研究,做实际工作,因此,当年初到机关,有人推荐他去为某领导文字秘书的时候,他惋谢了,说,我就是个干实际工作的,舞文弄墨,案牍操劳咱干不了。但是,我们每个人在单位的位置,在单位的角色,又有多少能遂心所愿呢。最终,他还是到了省长办,一呆就是很多年,工作优秀自不待言。
后来,省里人事更迭,按说,领导早就该擢升,但直到省长调任,他这厢依然是一切照旧。忽一日,组织部门谈话,他升任某部门副职进入厅官序列,他自己都纳闷,他既没有奔走也没有请托,这官当的有些迷惑。谈及往事,领导呵呵一乐,说,这个谜底几年后才揭破。那是,他参团去外省调研,当地的省委书记,曾在山西任职,书记举杯相邀,说,你可是我当年亲自提名的干部.....说到这,领导瞅着我陶然一乐,说,我当时和书记说,我总算找到组织了......
后来的事一顺百顺。领导如期接任所在部门的一把手。再后来,领导开始做了许多全省经济研究的报告和课题,忙的不亦乐乎。活的安心自在。那些年,昔日的同僚多有履新,部门显赫。领导却心态淡然。他所在的部门虽说出过省级若干地市负责人几何,毕竟是远离权力的研究机构,此厅级非彼厅级,按照他的才华似乎应当在更重要的部门。我也很好奇,他怎么就活的如此心甘情愿。
领导说,人这辈子,最怕的事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名利哪有个够。一定要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位子之间的一切。有些时候,做个人生的看客,没什么不好!咱一没背景二没家世,靠着肚里的墨水,做到今天的位置,想都不敢想。把屁股地下的位置摆正了,公公道道,此处心安,一切安好。
后来我和领导做了远邻,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常会看到,领导布衣轻履,牵着小孙子,慈眉善目的走过。领导的司机我也很熟,他在领导那里仿佛家人,领导曾经和我说,小伙子不错,我们合作多年很愉快。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领导用合作来描述自己和司机的关系,那份谦和那份自省,毫无惺惺作态,完全是发自肺腑。因而,我很理解,为何领导赢得的尊重远高于他部门的权威。
回溯中国历史,识文断字之辈,无不以家国天下自许。寒窗苦读,粗茶淡饭,皓首穷经,为的是份出息。国人好面子,看重位置,追求位子。然而,仕途蹭蹬,说实话,每一位获胜者,心底里,都藏满了杀出重围的甘苦,他人眼中的风光,自家内心的苍凉,不在那个位置上,永远体会不到内里的个中三味。
有位好友,现在仕途颇得意,权柄不轻。坊间传言,说他是少年得志,说他官场中有大佬扶持。我很清楚他的过往。大学毕业直接分到一个以民风彪悍著称的县区,分到这个县很偏僻的一个乡,做计划生育工作。想想看,一个大小伙子成天在村里上蹿下跳的处罚超生户,当地人穷,性情暴烈,这活计一般人得被干趴下。可他挺住了。此人素有大志。若干年后,得幸进入市里,做文字秘书,他服务的领导,官符如火,职务屡屡升迁,做了当地的市委书记,他俨然成了人们后来戏称的二号首长。这是一个很难把握自己的位置 ,不少人,在这个位置上,心态膨胀,失了颜色。好友心态恒定,始终远离诱惑,凭借自己的实力考上了县级干部,任职的时候,选了一个经济不发达的县区。他觉得,好地方不需要自己添彩,贫瘠的土地,盯的人少,更容易为老百姓做点事情。
他当县长的时候,我还在报社,采访路过,等了一天,才匆匆聊了几句,他的时间是以分钟计算的。和我见面的时候,他刚从省里跑项目回来,一身风尘,面脸倦容,只是目光一如往昔,无波无澜。话说的很直接,老友来欢迎,只谈友情,勿说其他,他很疲惫的说,坐在这个位子上,得明白自己的位置,希望我和所有友人见谅......
这话说的有点一剑封喉,堵住了所有。不过,我丝毫不以为忤。奋斗不易,小节不保,那堪大用?
以后的日子,好友一路考上厅官,负责的是一个很重要的岗位,再以后下地市任职,官是越做越大。但,我再没去拜访。我清楚,我们之间只有私谊觉无私利。人,要清楚自己的位置,聊斋中有则故事说的好,你坐轿我骑马,他日相逢,你落轿我下马,彼此作一揖,便已足矣。有这份体认,位置和位子才不会阻断我和很多人的友情。
公门里行走,烦恼和欢喜,逃不脱对自己在单位位置的权衡和对位子的向往。
有位子,还得会坐位子。过去看戏,看戏说乾隆的电视剧,偶有心得。私心以为,和珅纪晓岚,皇帝都离不得,此消彼长间,这皇位才坐的心思洞明。离开纪晓岚,乾隆会没那么耳聪目明,只有纪晓岚这皇帝做的也太无趣,整天有人耳边聒噪,这不行那不可,烦!没有和珅的巧言令色,乾隆难体味帝王的尊贵,难洞察人性的幽微。当然,电视剧的故事当不得历史。但多少会折射历史的存在。
自古书生多意气,我多少读了几本书,受其益,也受其累。迂腐谈不到,但,脑子了装了太多的故事,很容易,不,是习惯于打破砂锅问到底,凡是总希望有个究竟。可偏偏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是一言难以蔽之,是没有多少道理可讲。我还是,尊长者言,摆正屁股下面的凳子,洗手洁面,读书做人。看客我是做不到,我还没活到那份超然,参与又多少有点力所不逮,怎么办呢,那就掸掸土,拍拍身上一路走来的风尘,选好自己的位置,就像小时候,在幼儿园,听老师教育:小朋友排排坐,分果果。乖乖地做自己应当做的事,应当做的人。一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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