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炎夏,一样的酷暑难耐。
外婆用右手拉着我,因为汗渍的关系总是攥不紧,这时她就让我抓着她不太灵活的左手,把原来浸满汗的手掌朝衣服上用力擦几下,然后再一次用右手攥紧我。
走回家的路上,反反复复不知道要来回多少遍。
外婆家门口,有一个冷饮厅,里边有五颜六色包装纸包裹的雪糕,老板是一个中年男人,很热情,每次路过都会和外婆招呼两三句。
我喜欢凉,尤其在这样的烈日里,一口冷饮下去,从舌尖爽到胃脘,尽管我总是会在贪嘴后肚子痛的躺在床上直打滚,这时外婆就一边教训我一边让我靠在她的腿上用她温暖的右手掌给我揉搓。
然而下一次,我还是记吃不记打,看起来很厉害的小老太太又总是拗不过我的软磨硬泡,这时老板就会递过来一根用纸包裹着的奶油雪糕,我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怕吃的太快一会儿就剩下光秃秃的木棍,又怕吃的太慢,雪糕融化成水状的白色液体,毕竟每次吃到冷饮都让我用尽浑身解数,所以难免总会在品尝美味时有这样的小纠结。
外婆生了七个孩子,年轻的时候工作生活连轴转,有次在车间里上夜班困得直打盹,被机器伤了左手,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受伤的手也越来越不听使唤,无奈只好从流水线上下来,在家做零活,贴补家用。
那时每到午后,外婆就戴着老花镜盘坐在炕头,土炕被她烧的暖暖的,旁边摆满了花布和针线,我有时也会学模学样的倚在身边,给一小块布,我就给一个类似芭比娃娃一样的小女孩做衣服,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
外婆家的平房很宽敞,窗子也很大,一年四季,阳光照进来,温暖极了。窗沿边上时常会有鸟儿前来驻足,叽叽喳喳,那时我就放下手里的针线趴在屋里的窗台上看着他们唱歌。
外婆却寸步不动,一点要分心的样子都没有,我看累了,回到炕上甜美的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娃娃的衣服也被外婆完了功,只可惜衣服太小缝不了纽扣,每次我都拆胳膊拆腿的往上穿。
又一年夏天,外婆家要卖掉其中一间房子,收拾屋子之后,我的娃娃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哇的一声就哭了,撕心裂肺的,她拉上我的小手,走到冷饮厅,买了一根冰棍,说“大热的天,你再这么哭,可又要上火了”,我才慢慢被这冒着凉气的冷饮降下温来。
北方的冬天,真的很冷,冷到你把自己一层又一层裹进厚厚的衣服里,可是屋里却又特别的暖和,所以很多小商都把冷饮摆到街道两侧,用一个一个小纸壳箱分别装着,在暖气充足的室内,吃上一根冰棍的感觉特别舒服,而且就算买多了,就算没有冰箱你也不必害怕,开上门或者窗,冻在外边就好了。
尤其是在传统的新春佳节,小孩子们在外边藏猫猫跑累了,放完鞭炮,看着晚会,总会有人提议,吃冰棍吗?这时候我都特别喜欢第一个提出这个想法的人,毕竟大家都吃也不会落下我,如果让我提议,肚子疼的时候又要被外婆教训了。
初中以后,我被接回爸妈家,那时候家里没有电话,要到附近的食杂店,每周我都至少跑两三趟,因为隔三差五外婆就打电话来说给我留了鸡腿、香肠。。。让我放假过去,终于盼到周末外婆兴高采烈取出给我藏起来的美味时,却发现很多我最爱吃的早已经长了毛。
后来,功课越来越忙,外婆就骑着自行车往我家里送,从她家到我家大概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夏天还好,冬天天黑的早,很多时候我还没到家外婆就已经回去了。但只要看到桌子上大包小裹的好吃的,我就知道今天外婆又来过了。
上高中那年外婆卖了老宅住进居民楼,可能是因为年纪越来越大腿脚不方便再去烧炉子,也可能是因为外婆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了。150身高却有140多斤的小老太太越来越瘦,听妈妈说外婆病了。
高中最后一年,外婆被确诊为食道癌晚期,妈妈有时候在外婆家里陪夜,因为总是夜里她痛苦难忍,需要注射吗啡,每次清醒,她都催妈妈回家,爸爸夜班多,她总说我一个人在家她又要担心了。
高考结束的那个假期,我回去过外婆家的老房子,虽然冷饮厅还在,老板说现在冰棍的样式越来越多,香雪海不怎么进了,都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我第一次知道那个奶油雪块的名字,小时候总是贪吃,哪里会在意它叫什么呢。
大学我选了附近省会城市的医科,报到那天父母送我,火车开到一半的时候接到家里电话说外婆可能快不行了,我们赶紧到学校交了学费请了假,又连忙赶回来。一进屋就看到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的外婆躺在床上发出低低的痛苦声。
当天夜里,我们都守在外婆家打地铺,我突然惊醒,看了一眼表,凌晨五分,外婆屋里的灯一直没有熄,我进屋小声问“感觉怎么样?”,她没回答我,轻微点了点头,骨瘦嶙峋的她很久没有睁眼了。
也就几分钟以后她没了呼吸。我死命似的抓着外婆的右手,我舍不得放开那还有一点点的温度。
长大后,我不再怎么吃冷饮了,也许是因为肚子疼不再有人帮我按摩,也许是因为这些年再也没有吃过那种味道。
今年过年,和爸爸妈妈一起守夜,十一点多的时候,妈妈问我吃不吃冰棍,我说来一根吧。
递到跟前,白色的纸皮包装,撕开之后是方方的奶块,一股凉气还有奶香味袭来。我假装斜了一眼窗外,烟花划过夜空,绽放出一瞬间的美丽,我呢喃道“是香雪海呀!”
嘿,小老太太,你在天堂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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