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朱

    杨朱懒坐在堂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学生聊天。

    雨水滴滴答答地顺着破烂的屋顶落下，在屋里缀成或粗或细的线，其中一缕正正砸在杨朱乱蓬蓬的头发上，杨朱浑然不觉。

    学生们看着杨朱的模样，忍不住笑，杨朱若有所觉，抬头看了看破房，也笑了，问:“天成屋如此，何漏哉！”

    学生们还没来得及回答，木马牛满面涨红地跑了进来，气呼呼地将蓑衣脱下摔在地上，又抬头看了看屋顶，似乎发现屋内的雨比屋外更大，看着地上的蓑衣有点后悔，于是，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气还是老天爷的气，脸更红了。

    杨朱看着这个学生，小心翼翼地问:“木马牛，又跟人争辩去了？”

    “那帮儒生，讥讽先生的学说尽是些为己贵生之言，说先生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木马牛气不打一出来。

    杨朱哈哈一笑:“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你别说，这些儒生的比喻水平见长！”

    木马牛有些怒其不争:“先生之说微言大义，是教百姓乱世保身之道，岂是这帮整日想着待价而沽的伪君子所能理会的！”

  “既然夏虫不可语冰，你又何必生气？”

    “我见不得这些小人猖狂。今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他们是嫉妒先生。”

    杨朱笑了笑:“真儒舍生取义，是极好的。可惜被后世心怀叵测之人用坏了。百家尽希望自己的学说售与帝王家，真正关心百姓生死的太少。自古以来，都想做豪杰，可英雄寥寥，大多数人活着不过图个安稳，我们教会老百姓乱世求生之道，也就是了。”

    木马牛不言语，看着漏雨的破屋，忍不住问:“城宰不忍先生遭风雨之苦，多次说过愿发动百姓为先生修庐。先生当真拒绝？”

    杨朱收起了笑:“城宰当真这么好心？野泽乡人不堪重税，暴动声势愈演愈烈。今天他发动百姓为我杨朱修房，明日就可假借我杨朱之口号召百姓从军打仗。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我是说过，如果拔我一根汗毛就可得天下太平，我不干。可我也说过，举天下之物力奉我一人荣华，我同样不答应。这世道，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野泽的暴动终究被城宰弹压了下去。兵戈之间，杀人盈野。杨朱几日不见笑容，学生们也收起了放肆。门外时时有巡逻的士兵经过，听说是暴动的头头谭乡在逃。一连几日，人心惶惶。这晚，有个学生走上前问杨朱:“先生，此情此景，我们如何自处？”

    杨朱沉默了会:“圣人不处危室，等木马牛从野泽探亲回来，我们就走吧！”

    木马牛匆匆闯了进来。怀中抱着一人。那人浑身鲜血淋漓，已昏迷良久。木马牛走到杨朱面前，哭着喊了声:“先生！”不再言语。

    杨朱看了眼那人:“檀乡？”转头吩咐弟子，“把门关了！木马牛抱着这人来后屋！”

    “先生，那搬家呢？”有学生问。

    “后议！”

    檀乡醒来时，看到身旁的木马牛和杨朱，警觉地握紧拳头。木马牛忙上前一步:“檀乡，这是我家先生。”

    檀乡有些诧异:“一毛不拔杨朱子？”随即哈哈一笑:“我看不起他。‘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分明是懦夫行径！置乱世百姓何地？”

    木马牛涨红了脸，恨声:“檀乡！救你的可是我家先生！往时也就罢了，今天我非要与你辩个孰是孰非！”

    杨朱拦住了木马牛，笑着看着檀乡:“如果有人说，拔你一根汗毛，可救一乡，你做不做？”

    “做！”檀乡不假思索。

    “断一指可救一城呢？”“做！值！”

    “取一肢可救一国？牺牲性命可安天下？”

    “唔……”檀乡有些迟疑。杨朱笑笑拍了拍他:“为政者号召百姓说，国全而家安。我反而觉得，百姓若可人人得以保全，则天下太平！”

    外面的大门被拍得咚咚作响，杨朱对檀乡说:“好好休养。”转头嘱咐木马牛:“把他藏好。”准备走出房间。

    “先生！”檀乡叫住了他:“这世道，若我牺牲性命，真可天下皆安么？”

    杨朱的身影停了一停，扭头对檀乡微笑:“死太容易了，难的反而是为天下而活。”

    官兵虽没能在房间里找到檀乡，杨朱依旧被带回了大牢。杨朱之学冠绝天下，城宰多次规劝杨朱助他征兵，一一被杨朱回绝。城宰怒极，取出了从杨朱家搜得未被藏好的血衣。杨朱坐实了“窝藏流寇”的罪名，即将被斩首示众。

    这夜，木马牛打点了狱卒，来探望杨朱，看到牢房里的杨朱泣不成声:“先生教我们保身之道，为何甘愿赴死？”

    杨朱笑了笑:“我救的是天地良心，死得其所。”

    木马牛递过纸笔:“先生未曾写过只言片语流传后世，先生走后，我杨朱学说定被人视为异端，先生真不留下些什么？”

    “不了。”杨朱把纸笔推开，“恐被后世别有用心者曲解，反而害了百姓。”

    杨朱顿了顿，轻轻一笑:“乱世流离苦，安可得其所？后人所学我，尤恐入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