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2018年2月5日

我第一次看见死亡，是很小的时候。那男人一张大大的白纸盖在脸上，站在门口的我不太明白那是为什么，也并不甚在意。妈妈后来让我别去那家嬉耍，我也就不去。

后来略记事知道，原来是丈夫得了肾病，妻子捐了自己的一个肾给他，却也没救回来，后来那家就不知搬走去哪里了。那时候报纸上还写过报道，我似乎还见过，一张折了两叠，腻黄污脏了的旧报纸，放在那家桌上。

我这些年偶尔会想起那日我站在门外窥视死亡，我只是站在那里，既不感到悲伤，也不害怕，只看着，置身事外到既不去揣摩，也不好奇。

后来我的曾祖母过世。我的确曾经不爱她，她走了我也说不上是不是多么怀念。得知她走的消息时我还在学校里，和两个同学走去吃饭。路上我说，我的太奶奶过世了，她们安慰了我，旋即我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太脆弱，仍与她们一边谈话一边走去吃饭。

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悲哀。

太奶奶的音容相貌，言辞行动，不存于不了解她的人脑海里。在学校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的太奶奶，我见过她，我和她在一起生活过，我知道她是如何由神采矍铄至于病入膏肓，又是如何终于撒手人寰的。

而那天我却仍像往常一样去吃饭。一样也是要上晚自习，写功课，睡觉。越是如常，我越觉得心慌。以至于后来许多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神思游荡，无处安放，胡思乱想到自己筋疲力竭才最终睡去。

我想过，人的生死，如草木枯荣，是天理轮回，应该顺其自然。但却没有人为我解释过，天理又是谁定下的。我想啊想，总是想不明白。但是太奶奶也年近耄耋，在穷乡僻壤之地也还算足享年寿，她虽自己不想离去，但一身病骨，留下也是一番折磨，或者也算是天意垂怜。

我没想到的是后来。离我最近的一次，是我的表哥，他仅比我大了两岁。所有可以用于形容旺盛生命的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他，年轻、强健、充满活力，他聪敏又明理，善良且坚韧，总是照顾别人的感受，没有人不愿意成为他的朋友。一场车祸，他离开了我们。

刚听闻消息时，我总觉得应该是假的。我昏睡了两天，吃了饭就睡，睡醒吃了饭又睡，却始终没能把噩耗变成一个噩梦。

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面容，他正躺在有冷冻的棺材里，我盯着他轻合的眼睛，眼睛都不眨，希望捕捉到他睫毛的一丝颤动，然后他坐起来说，“逗你玩呢”，我一定会很生气。就像有一次他非要挠我痒痒，以致于把窗台上的杯子弄掉，差点把我的牙齿都砸碎了。但我最后还是会原谅他，因为他不是故意的。

这次我再没有机会原谅他了。

我哭啊喊啊，以后这个世间山高水长，人海茫茫，我要去哪里才能再找到你呢？

进焚化炉的时候，殡仪馆的人提示我们，在他进去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大喊他的名字，叫他快跑，以防他被困在了炉子里，不能去转世轮回。我们就喊，高一声低一声，喊到连你的衣角也看不见时停止。我错觉竟还以为能喊你回来，我此生没有哪一刻比那一刻更希望世界上存在有灵魂，或者哪怕是鬼魂。

然后就是收骨灰。眼看那只堪一抱的罐子，装纳了你。你的一生，在这场短短仓促的送别里结束。我们未曾告别，只是你离开了，我们只能为你送别。

后来我们去寺庙，请了大师为你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让你在寺中骨灰堂无数的格子中的一格寄住了一些时日。 你的妈妈向你问卦，问你想吃什么，问你最喜欢的那辆，也是与你赴了黄泉的那辆车怎么处理，问你下葬时想不想你的女朋友去。我候在一旁，觉得荒谬，却又常常感觉你真的就站在我身后。

我深觉这个世界辜负了你，但是我又希望你能够释然。

如果有来世，我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我希望你能有一个你理想中的家庭。

我很软弱，于是我遇到困难时，常常把自己装作是你，想知道你会怎么处理。你教过我要自信，你拍直过我的背，于是我以后都没有含胸驼背地走路。

我希望你不是活在谁的心里，我只希望你能活在这个世上，虽然这个世界不尽美丽，但也不是全无可爱之处。我知道不能，所以我希望我能多经历一些，只当你是去了远游，来日相逢，再向你细说你走后这些年来，我替你感受到的，你未曾谋面的见闻觉知、悲喜心情。

今夜我的朋友正守在他奶奶的病榻前，死神已握着镰刀步步逼近。我隔着手机，说不出半句劝慰的话语。死生亦大矣，生而为人，只知生，未尝死，谁又能真的勘破生死之门呢。唯有尽人事，听天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