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叔,家中几代单传的独苗。他娘三十来岁早产生下如小猫般瘦小的他,似他如珠如宝。
猫叔上小学的时候,学校搞勤工俭学,老师带着学生上山采茶叶。结果到了傍晚,眼看别人家的孩子都回校交完茶叶了,唯独缺了猫叔一个。
班主任返回山上寻人。喊破喉咙却一无所获。
学校慌了,马上组织村民上山寻找。得知儿子失踪的消息后,猫叔娘一哭三嚎跑去学校打滚,中途哭晕了好几次。
天黑了,越来越多人点着火把上山,都快把那座小茶山踏平了。
猫叔还是没有找到。
猫叔娘呼天抢地,一会儿要去悬梁,一会儿要去投河,校长要被她揍成zhu头了。
这时,猫叔揉着惺忪睡眼,自己出现了。原来,他根本就没有上山,只是窝在学校储藏室里睡了一天。
忙乎到大半夜的乡亲们,都恨不得揍他一顿。
猫叔娘抱着儿子说:“乖乖,幸好没上山!上山了没准真出事了!”
猫叔窝在他娘怀里乖巧地说:“嗯,我就是这么想的!”
班主任都听哭了。
此事之后,猫叔获得不参与学校任何劳动的特权。
关于猫叔的传说还有很多,这里再讲一件颇具传奇色彩的。
据说有一年大旱,河水都快干涸了。我们村在河流上游,地理优势明显。经过引流,河水便流到我们村的庄稼田里。待村里的田灌饱水后,在引流道上挖开缺口,水便流向下游的村庄。
下游的村庄不愿吃别人剩下的,村与村之间的抢水大战,一触即发。
话说一天晌午,邻村的悄无声息地集结了一伙精壮劳力,与我村的值守人员来了个短兵相接。
他们人多,我们人少。如果要动手的话,我方只怕要吃大亏。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田埂上一道人声传来:“等一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猫叔(当年也就十几岁)叼着狗尾巴草,睡眼惺忪地从草丛里爬了起来。
众人(包括我方):……
猫叔气定神闲地走到队伍前锋,看着对方说:“怎么?要打架?正好我少林寺回来小半个月了,今天正好练练手。”
说着便脱掉上衣,“嘿哈”一声,摆出了架势。
对面迷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第一眼:此人是谁?没见过。(猫叔娘将娇儿养在深闺,外村人不认识他很正常)
再看一眼:此人全身没有几两肉,看起来很弱鸡。
第三眼:此人留着板寸头,目露精光,有点少林俗家弟子的味道。
……
就在他们举棋不定之际,猫叔大喝一声,扎了个马步,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向对方叫阵:“你们一次上十个!”
对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上前!
猫叔又亲切地补上一句:“放心,我下手自有分寸!不让你们受伤!”
对方被唬住了!即使有人心存怀疑,也不敢出来迎战。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个年轻人真的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呢?
一时之间,对方走又不是,留又不是。
走吧?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吓退,说出去似乎有点丢脸。
不走吧?又不敢搞出什么动作。
场面陷入僵局,有那么一丝丝尴尬的空气在风里流动。
猫叔纹丝不动。
突然,天边传来隐隐的雷声!乌云如大军压境般,汹涌而来。“快看,要下雨了!”有人打破了宁静。
“太好啦!”“还争啥,撤吧!”众人七嘴八舌,一哄而散。
等邻村的都散尽了,猫叔拍打着又酸又麻的腿,在众人的拥簇下回家了。
猫叔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故事就这样流传开来。
转眼猫叔二十好几,却总是说不到媒,可愁坏他老娘了。按理说,猫叔自带传奇光环,长相不差,脑子也灵光。怎么就讨不到老婆呢?
原因有三:
一是他好吃懒做,天生妈宝男体质,让智商在线的姑娘敬而远之;
二是他娘动不动就跳脚骂街的彪悍作风,让普通良善人家闻风丧胆;
三是他家里实在太穷了。
眼看着家里的独苗要成老光棍了。他娘无奈之下,给儿子找了一个有点斗鸡眼,说话也不利索的姑娘。
猫叔看不上这个女人,结婚前一晚负气离家出走了。
大家回忆起多年前的失踪事件,很快就在他家的破阁楼上找到他了。他被押着强行拜了堂。
猫叔结婚后,更颓废了。基本上每天就是吃饭睡觉。
丑妻不但勤劳能干,是操持家务的一把好手,还为他生了两儿一女,三个孩子个个长相出挑。特别是大女儿青荷。
这样说吧,我们家乡山清水秀美女辈出。可是青荷长到十二三岁,不费吹灰之力,荣登众美榜首。
她每天早上提着一篓脏衣服,慢慢穿过田埂小路,去小河边洗刷。不言不语却能搅动宁静的空气。
河对岸是外村。那里的小年轻一到早上就躁动不安,经常是天一亮就去河边蹲守。
远远看到青荷踏着早晨的露水而来,他们就像饿狼看见美味的小羊一样,“嗷呜嗷呜”地怪叫起来。
但这只小羊很高冷,对他们不屑一顾。因为猫叔对女儿交代过,这些人不值得去理睬。
小青年被这无招胜有招的冷美人撩拨到不行,就经常若无其事地到猫叔家附近晃悠,只为一睹佳人芳容。
猫叔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他心里很清楚,女儿的美貌是上天赐予的财富,也是他这辈子翻身的最大筹码。
于是,不到十五岁的青荷踏上了去往南方的列车。不过几个月时间,大家就发现了猫叔家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首先是猫叔的两个儿子。这两个孩子上能爬树掏鸟蛋,下能潜水摸鱼鳖,捣蛋本事在村里首屈一指。但真正让他们扬名立万的,是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整蛊事迹(提示:下拉有风险,下拉需谨慎!):
他们把邻居家储存的大南瓜偷出来,挖出一个三角形小盖子,接下来打开盖子掏出瓜瓤,再一人拉一堆粑粑进去,最后盖上小盖子,悄悄把南瓜放回原处,那真叫一个神不知鬼不觉!脑补一下邻居大娘剁出一砧板粑粑时的愤怒与绝望,举着飘“香”的菜刀差点要杀人。
如今,这两只野猴子突然就不到处瞎晃悠了。有时候捧着游戏机,有时候玩着遥控小汽车,不亦乐乎。
猫叔也有变化。他一改前面几十年的颓废形象,神清气爽起来,经常搬个小马扎出来跟大伙聊天。
比如,年轻貌美的打工妹把港台的大老板迷得七荤八素之后,趁其不备携款潜逃,回到老家后给家里盖上小洋楼供弟弟上大学之类……
总之,猫叔家的生活水平呈直线上升。从村里杂货铺和猪肉铺老板看到他就点头哈腰的反常行为里可见一斑。
某一年,青荷满身疲惫地回来了,在家里住了好几个月。猫叔每天长吁短叹,重启颓废模式。
青荷娘心疼女儿,对女儿说:“就在家里待着,别出去了。”
青荷不吭声,看了一眼猫叔。
猫叔叹了一口气说:“女儿,你长得这么好看,这周边有谁能配得上你?”
青荷背上行囊再次出发了。
某个冬天,猫叔像一阵风一样跑到村长家,带来一个爆炸式的消息:青荷要结婚了,而且嫁的是香gang人!一时间,他家的门槛要被踏破了。
猫叔笑呵呵地大家说:“我就知道,她不会白白生得好看。”
他让老婆去庙里吃斋念佛,祈求神灵保佑女儿尽快生个儿子。
青荷很争气,真的生了个大胖小子。猫叔给她打电话,意思是家里的房子要重修了。挂了电话,他乐呵呵地找工匠帮他看地基。
一年多后,青荷带着儿子回来了。
大家问猫叔,是不是准备要建新房了。猫叔坦诚地说,房子的事情要缓一缓。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又过去了,猫叔的房子没动静。
被问急了,他干脆不藏着掖着了,坦坦荡荡地说:“青荷她,这次是带着儿子偷跑回来的!”
据猫叔讲,青荷不想跟那个男人过了,他便心生一计,让女儿带着小外甥偷跑回来了。
最开始,男方以为青荷是赌气回娘家,还会回去。可后来,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小外甥成了猫叔找男方要钱的筹码。他开价一百万,表示收到钱就还孩子。
对方老太太一天打无数个电话过来,最开始是骂,接着是哭,最后是苦苦哀求。
男方讨价还价,只肯给三十万。猫叔毫不松口。他用上心理战术。今天说孩子病了,明天让孩子在电话里哭了,后天又不接电话了。老太太快被逼疯了,加到四十万。并且说,只有这些钱了。
可猫叔觉得对方奸诈又抠门。他下定决心要好好利用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打赢这场拉锯战。
他胸有成竹地说,香gang人,最重视男丁,绝对不会让亲生骨肉流落在外。
可他失算了。
对方老太太见识到猫叔的贪得无厌,自知孙子回来无望,急气功心,心脏病发作,撒手人寰。
以青荷对她男人的了解,流连夜场的他,根本就不会要回孩子。
猫叔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首先是孩子的问题。这小子每天就只肯喝点奶粉,瘦得像只小鸡仔似的,后来,乡亲们有好吃的都端一份过来,才勉强长得好一些 。
接着是经济问题。青荷带回来的钱很快用光了,孩子的奶粉都要买不起了。
大家对猫叔说:“不要担心,你们一大家人还怕养不活一个小孩?”
猫叔若有所思。
几天后,青荷抱着孩子出门了。过了几天,孤身一人回来了。
别人问:“咦,小宝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青荷淡淡地,如同在讲跟自己不相干的事:“我找了一户人家,把小宝送人了。”
众人震惊了!“青荷,那可是你亲生的啊!”
青荷笑笑:”瞧你们急的,像是你们生的一样!”
猫叔帮腔:“青荷能怎么办?要怪就怪这孩子命不好,父母都不要他。”
众人无语,摇头散去。
猫叔这次机关算尽,本以为万无一失,最后却颜面尽失,满盘皆输。他这次的做法为人所不齿,大家对猫叔冷淡了很多。
但是,猫叔的人生就是这么跌宕起伏。
两年后,青荷带着一个男人回来了,听说还是个新加坡华人。这个男人看起来比猫叔还老上几岁,但猫叔笑得很开心。
总之,猫叔家的高楼很快就拔地而起,鹤立鸡群。他的两个儿子也娶上了媳妇。猫叔一雪前耻,意气风发。
青荷跟着这个男人,过得挺踏实,还生下一双儿女。有人说,青荷只是小三。但真相到底如何,谁在乎呢?
照理说,猫叔这辈子算是出人头地了,也该满足了。可他偏不。他还有两个在家无所事事的儿子呢!
他先是让青荷给大儿子开了一家修车店。一年不到,关张大吉,血本无归。
他又让青荷给小儿子开了一个蛋糕店。结局不难猜。
他还想……却发现再也联系不上青荷了。
青荷就像消失了一般。大家各种猜测,众说纷纭,但没有人能找到答案。
似曾相识的不详预感紧紧扼住猫叔的喉咙。知女莫若父,他心里清楚,自己被女儿抛弃了。很快,他就会像当年在他的怂恿下被抛弃的那个孩子一样,被青荷彻底遗忘。
这辈子,他从来没有如此惊慌失措,他寝食难安,时常如孩童一般,放声大哭。
猫叔被诊断出肝癌中晚期时,离青荷失联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猫叔最后的日子是在生不如死的疼痛中度过的,从最开始撕心裂肺的嚎叫到最后只能发出像野猫一样的哀鸣。
他总是盯着门外,他在期待一个身影,这个身影是他这辈子最伟大的杰作,他一手打造出来,将她视为生命里的光。
他眼前总是出现各种幻觉:
几岁的青荷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向他走来,他听到自己说:“女孩,不用读什么书的!”
不足十五岁的青荷孤身坐在南下的列车上,像一只初出山林的小鹿一般惊慌失措,他听到自己说:“青荷,不要怕,遇事多用脑!”
十八岁的青荷羞怯地对他说:“爸,邻村有人要来我们家提亲……”他听到自己毫不犹豫地打断:“你让他想都不要想!”
二十多岁的青荷面无表情对他说:“爸,孩子送人了,对方只给了几万块钱。”他听到自己说:“你要向前看,你又自由了,可以重新开始了!”
……
猫叔嘴里喃喃道:“这次,你又自由了……”
他眼里的最后一点光慢慢熄灭了。
弥留之际,青荷娘、儿子儿媳围在床前。他盯着小儿子,似乎有千言万语。
青荷娘懂了,哭着对小儿子说,你跟你姐最亲,你爹是在问你姐呢!
小儿子哭着说:“爸,我什么方法都用尽了,她还是没有消息!”
猫叔继续死死地盯着他。
小儿子说:“爸,你放心,我一定找到我姐,给你一个交代!”
猫叔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呜咽,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猫叔这一生,就这样惨淡地落幕了。
所谓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我的故事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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