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悠哲
小说丨拆心1)
子夜,深冬南城巷口,空寂,清冷。
寒风夹带着雪花,像醉汉般直往程伯脖子里倒灌,一件大袄难抵寒意,程伯佝偻着打了一个激凌。
一股寒冷,倦意,黑暗,还夹杂着几丝夜风呼嚎般的悲愤,正朝他席卷而来。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腰带,哆嗦地跺了跺脚。
自老宅拆迁以来,程伯与家人的关系像这个冬季,雨雪交加,冷得出奇,恶化到极点。心情若从巷口到老宅子不到百米路,一到冬天格外潮冷、黑暗。
程伯妻子早亡,他一人把年仅10岁、6岁的两个儿子拉扯大。期间媒牵了几个,登门一看,都傻了眼。
两个男孩,衣不蔽体,敖敖待哺。三间老宅子,屋顶透光,四壁透风,地面还透水,阴森森的让人不敢踏进门。
后来,为程伯找续弦的,没有哪个女人敢接上茬。
时间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两个孩子分别考上了大学,孩子们都买了房,成了家,就程伯一人孤寡居住老宅子。一半出租,一半居住,日子渐渐舒坦。
小儿子程二虽然没大儿子程一在某大都市某科研院好,但终究也是本市一家企业的销售主管,听说每月的薪水加奖金还比大儿子高呢。
看着每逢过年过节,长出息的孩子,让程伯操劳了半辈子的愁容绽开了,深刻在脸上的皱褶,仿佛抹了一层油,光亮,金灿。
2)
最近,一股春风又吹进程伯家。
市里启动的地铁四号线规划已公告,正好有个站点设在程伯家地块,老宅子拆迁成了定局。
“老程,你不但脱贫,还能成为百万富翁了”。
有人帮程伯按以往拆迁补偿标准掐指算了算,三间老宅160万多,门前空地20万,再加上安置过渡费10万等,二百多万出头呀。邻居们都羡慕得红了眼,都说程伯苦尽甘来。
现在程伯出门遇上邻里乡亲的,那曾怕程伯借钱的冷若冰霜的脸,一下子都化开的,他们一个个脸上像抹了层廉价的雪花膏那样,带着皱褶,肤浅地亮着。
与程伯走得最热烙的,要数那个离了婚的邻居,从国营轧钢厂下岗的王姐,年龄50开外。虽胖点,但也算有分姿色,长了一双能钩魂的丹凤眼,曾也是这巷口一带的风韵人物。
前段时间,王姐从上门嘘寒问暖到帮程伯干家务活,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样样都做,现在俨然成了一家人。
一来二去,程伯不免心旌漾起水波。
三十多年孤身,育儿成人的辛酸苦痛,早已把他斑澜梦想压榨干了,续弦事从没指望过。没想到,快到七十岁的古稀之年,却枯木逢春。
得知程伯与王姐来往,两个儿子坚决反对,王姐的德行街坊邻居都知道,喜欢占人便宜,没有哪个男人沾上她就能脱得了手。
坊间传,年轻时她与厂家的销售经理好上,他家男人还蒙在鼓里,背后没少被人指指点点。后来,那个经理拿了供应商好处,进了劣质钢材造成一家汽车厂损失被查后,才知是王姐在背后做手脚。
东窗事发,经理入狱,王姐下岗,男人提出离婚,甩掉了“绿帽子”。
“爸,您不能结婚!”程伯对儿子程二周末来看望时,讲了自己想与王姐结婚打算,程二坚决阻止。
“二儿,王姐对我好,现在你俩都成家了,让为爹的过上几天有陪伴的日子”。程伯却边说边抹起了眼泪,那个揪心让人可怜。
曾经,父亲为拉扯两儿不挨饿受冻,白天打短工,夜间拾垃圾,遇到青苗不接揭不开锅时,曲腰陪笑受冷眼,也从未掉过泪。今天,为结婚的事能流泪,心想父亲与王姐结婚已铁定心。
不知这个半老徐娘灌了什么迷魂汤,迷住了父亲的心。程二带着疑惑、烦躁、无奈地离开了父亲。
一星期后,居然还领了结婚证。
程伯捧着大红证书,脸上漾开了花。
3)
“爸,您必须签这个遗嘱,不然这宅子落到谁手,还不清楚。”
“二儿,您爸身体还硬朗着,让我签遗嘱,这不是诅咒您爸早点死吗!”
程一程二得知爸执意要与王姐结婚,分析王姐动机后,俩兄弟便连夜回到老宅,找到父亲签定了一宅两分的遗嘱。
“滚!不孝之子!”
“爸,您不理解我们俩的苦心。”
“以后别进家门,断绝关系!”
签完遗嘱,程伯看着自己还未咽气,两个儿子却想着分家产,被这份迟来的黄昏恋冲昏头脑,气得不打一处地把两个儿子赶出家门。
抚养儿子的含茹如苦,几十年的孤助无力,一辈子的低声下去做人,这些曾经的辛酸搅在一起,搅起了程伯的内心柔软,不仅泪从悲中来。
夜灯下,程伯昂望着这座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建造的老宅子,黝黑,破旧,斑驳。一支支挺立的木头柱子,一面面白灰隔墙,无言地诉说着百年沧桑。
仿佛一个历史老人,躺在钢筋混凝土的现代城市里,显得格格不入。
前几年,在呼呼啦啦的老城换新颜的拆旧改中,程伯就盼着老宅子早点终命。可,三波浪一起,没有下文了。有风声说,老宅子有历史,属保护建筑,只能改造,不能拆。
程伯本想利用老宅子拆迁款,把前几十年累借供两个孩子上大学的钱都还上,可事与愿违。
这几年,程伯只有把老宅子出租出去,两间给一家五金厂当配件仓库。程伯帮这家五金厂当搬运工,才逐年把欠款还清。
程伯细细地抚摸着每一根柱子,似在读懂祖辈留下的语言。夜深中,只有阵阵北风呼嚎,和自己难仰的痛楚在悲鸣。
4)
“程伯家吗?我们是区里拆迁指挥部的……”
“程伯办事去,有事我能作主。”
与程伯结婚后的王姐,带着女儿一起搬到老宅子住,俨然是老宅子的新主人。闻声拆迁队进门,王姐欣喜地迎了上去,张罗着拆迁队对老宅子登记、勘量、查验。
“现在您家的房子已经测量完了,能叫程伯来签字吗?”
“现在我是程伯的妻子,能作主,难道我不能签?”王姐对拆迁宣讲员没有好气地说道。
“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查下宅子的档案,等核对无误后再签字。”拆迁队两人相互使个眼色,找了个理由,待程伯到场后再说。
“拆迁这样大事,你怎么不能打个电话叫我回来?”
程伯回到家后,听说拆迁队的人员上门了,却没有好气地说了王姐。这也是除了以前程伯上王姐家借钱时,被王姐损得差一点背过气后,自打王姐与自己成家后的第一次生气。
“现在我是程家的人,凭什么不能作主!”
一惯泼辣的王姐,对还沉潜在新婚老来配的程伯一顿怒吼,扯下了伪装,尽露心机。
“嫁给你本来不是过日子的,就是图你的房子,图你的钱!”
王姐终于道出了嫁给程伯的初衷,也印证了程伯两个孩子的猜测。
程伯感到后背一阵阵寒冷,那份还没有捂暖的温情已降到冰点。好像一把剔骨的刀,把他的肉体割开,正一根根地分解骨头。
“这宅子,我早已立了遗嘱,全部分给两个儿子!”
“什么?那我嫁给你图什么!”
程伯全盘托出,打断了王姐对宅子的幻想。当得王姐知老宅子自己无份后,彻底地咆哮了起来,边扔东西边追着程伯就打。
可怕的贪恋,让程伯一段梦想的婚姻,没有温暖就走进寒冬。
程伯经历短暂的所谓幸福后,便又回复一人生活。
这段时间的大喜大悲,让程伯历尽多舛的心,苍老而平静了许多,无力逃避世事纷争,也无力逃开家事纷扰。只有在自己黄昏岁月中,孑然徘徊,等待。
5)
“爸,我们回来看您了!”
“你们俩还有脸回来!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儿子!”
两个月后,程一程二到拆迁后临时过渡房看望程伯。程伯听到两个儿子喊声,想想为老宅子逼立下遗嘱的“不孝”之事,更是气血攻心,花白胡子也颤抖地吹了起来。
“爸!”“有件事说一下。”
程二带着笑容又喊了一声,程伯脸也没回,背着门坐着叭哒着那支老烟管。
咳…咳…
程伯刚吞下了一口烟,被程二“有事说”又搅痛了心脏。想想这两个儿子骗走老宅拆迁款,又想什么花招骗我这把老骨头。
咳…“滚…”
程伯被烟呛着直摆手,仿佛快被一股海浪吞噬,无力,微颤,决绝。
“爸,分给我们拆迁款只是暂时保存一下。”
“这两个月,给您买了一套房,办了份养老保险,余下的钱全部存在这张卡里,给您养老的。”
程二把新房钥匙、保险单据、银行卡一一交给程伯,程伯张口正要说话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爸错怪了你们!”
程伯两行热泪抑制不住地滴在手心,那把新房钥匙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铮亮的光。
“爸,今晚我们两不走了,与您一起住。”
窗外北风依旧呼嚎,室内灯光依旧昏黄,程伯感到不那么冷了。
天气预报,这场雪后,便会春温升温。
/悠哲写于2020.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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